這天晚上沒有星光,天剛暗下來,皇後便請來了韓林兒,她畢竟是皇後,父兄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劉福通願意重用他們,否則皇後也不可能突破重圍,成為“一國之母”,所以韓林兒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這個妻子一點面子。
韓林兒剛從書房出來,他臉上帶着笑,心情似乎不錯,近來劉福通對他“寬容”了一些,他偶爾的想法也能得到劉福通的支持。
就連韓林兒自己都覺得,他既恨劉福通,又離不開他。
他還需要積蓄力量,在那之前,他不能對劉福通露出自己的爪牙。
所以他即便不想看到皇後,在内侍通報以後還是來了。
皇後大約也沒想到韓林兒真的會來,往日派人去請,那邊總是說皇上忙于政務,讓皇後娘娘早些歇息,這話聽得多了,皇後自己都沒報什麼希望了,若是皇帝真的忙于政務,還有時間去寵愛李氏?
當韓林兒邁進門檻,皇後就行了半禮,宮女們則是全部跪下,等着韓林兒讓他們起來。
韓林兒扶起皇後,他與皇後年紀相當,若是不看臉隻看身形和背影,宛如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然而若是看臉,兩人則十分的不匹配。
韓林兒面白如玉,身材挺拔,當了這麼多年皇帝,也給他帶來了不一樣的氣質,甚至稱得上是龍章鳳姿,他五官俊秀,雖然不算英俊咄人,可也勝于常人。
相比之下,皇後就遜色太多了。
“皇後不必多禮。”韓林兒一臉笑意的扶起皇後。
他的動作從未如此輕柔,他的表情從未如此溫和,皇後有瞬間的失神,她是個把丈夫視作生命的女人,她面對着這樣的韓林兒,幾乎快要喪失理智,但是她很快回過神來。
他的愛不屬于她,并且永遠不會屬于她,即便他會偶爾的表露出溫柔,但她隻是被他的溫柔波及了而已,他的溫柔也從來不是因她而起。
皇後站直了身體,她身後的宮女們都在謝恩。
韓林兒并不愛自己的皇後,他在娶了她以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這樣一個無顔的皇後,還不如一個平庸的皇後,更何況這個無顔的皇後是劉福通選給他的,但他連拒絕的權力也沒有。
他也不愛李氏,可當他發現自己越寵愛李氏,朝堂李氏一族的人就會越聽他差遣的時候,他就找到了後宮的用處。
他寵愛李氏好歹還能收獲李氏一族的忠心,寵愛皇後呢?那隻會讓皇後母族的人更忠心追随劉福通罷了。
前朝一直在給他施壓,勸誡他要盡快生出孩子,沒有太子就會國祚不穩,他們的意思太明顯了,就是想讓他跟皇後生下一個嫡長子,嫡與長,這兩個字加在一起的分量可不輕。
韓林兒幾乎是報複性地想“你們想要一個孩子,那我就讓李氏生一個,庶長子”。
現在李氏有孕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前朝和後宮,隻要李氏誕下麟兒,這個孩子就有極大的可能被封為太子,而李氏也會被封為貴妃,到時候這個孩子也會被養在李氏的宮中。
“皇上日理萬機,要多多保重身體才是,臣妾愚笨,不能為皇上分憂。”皇後低着頭,盡力不讓韓林兒看到她的臉,她一低頭,就露出如玉般的脖頸。
韓林兒的喉結動了動,他輕笑道:“擺膳吧。”
大宮女連忙行禮退下,叫後頭的人上菜。
皇後的飯桌上什麼口味的菜都有,唯恐不合韓林兒的口味。
韓林兒吃了沒幾口,便問道:“皇後這裡有酒沒有?”
皇後溫聲:“臣妾前些日子得了一瓶上好的桑落。”
韓林兒:“上來。”
酒被宮女放在木盤上,韓林兒饞酒,與其說是饞酒,不如說是因為今夜要與皇後同房,所以多喝幾杯,也好醉醺醺的辦事,免得一看皇後的臉就萎了,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法子,并且還有幾分得意。
韓林兒的目光看過去,他沒注意到酒,卻注意到了托酒的宮女。
這宮女穿着宮中女子的衣裳,她低着頭,叫人看不清她的臉,但女人除了臉的美以外,還有姿态和身材的美,她朝着這邊走來,每一步都走的極其婀娜輕巧,好像走在雲端上,她的腰肢柔軟,行走時梳的發髻似乎都在微微顫動。
韓林兒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宮中的女人大多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劉福通給他選的也都是些名門貴女,她們接受的是相同的教育,她們說話做事也幾乎沒有不同的地方,進了宮,她們似乎都變成了慈眉善目的菩薩娘娘,手裡握着的是佛珠,寫着的是經文,無論她們是醜是美,都不能再帶給韓林兒任何新奇的感覺。
紅袖走到桌邊,她安靜的把酒瓶和酒杯放到桌上,她看起來像是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因為韓林兒坐着,所以她的目光便移到了韓林兒的臉上,韓林兒正巧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在這一瞬間相觸。
但兩人又很快移開了視線,好像剛剛什麼也沒有發生。
韓林兒因為那一眼口幹舌燥起來。
他對面坐的是他的皇後,他的妻子,而他就在她的面前與她的宮女眉來眼去,這種刺激的感覺甚至大于他對這個宮女的垂涎。
“臣妾敬皇上。”皇後端起酒杯,韓林兒也很爽快的一飲而盡。
韓林兒這頓晚膳到底沒能吃到什麼東西,隻喝了一肚子酒。
酒過三巡,韓林兒醺醺然的想要上床。
皇後叫宮女伺候他洗漱脫衣,又問他:“皇上可要出恭?”
韓林兒已經有些迷糊了,他點頭道:“朕……先去出恭。”
皇後給自己的大宮女使了個眼色,大宮女了然的垂下眼眸,跟内侍一起扶着韓林兒出去,就在路過一個拐角的時候,屋内傳來了哭泣聲。
那哭聲并不凄厲,也不尖銳,相反,隻聽聲音就能想象到一個惹人憐愛的美人正在床邊獨自垂淚的深情,韓林兒停下腳步,打着酒嗝問:“是誰人……嗝……在此處哭泣?”
内侍正想開口叱責,大宮女卻搶先說:“回禀陛下,此處是宮女們平日休憩的地方,想來應該是哪位宮女因思念家人落淚。”
韓林兒也不生氣,隻眯着眼睛說:“人情如此。”
内侍閉上了嘴,這裡沒他說話的份了。
就在韓林兒正準備繼續走的時候,身旁的門卻突然開了,門内的女子低着頭沒有看前方,撞在了他的肩膀處,内侍又想開口叱責,又張開嘴,卻發現皇帝陛下正一眼不錯的低頭看着那女子。
紅袖眼眶通紅,眼角帶淚,這卻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美貌。
韓林兒忽然說:“你是奉酒的宮女?”
紅袖似乎這才發現自己撞上了皇帝,她連忙跪下,看起來慌亂極了,她的頭發淩亂,沒有晚膳時一絲不苟的模樣,她的聲音哽咽:“回禀陛下,是奴婢。”
韓林兒又問她:“你哭什麼?”
紅袖:“奴想起了奴父。”
韓林兒似乎忽然來了興趣:“你爹?”
紅袖點頭:“奴婢是爹爹的幼女,自幼受爹爹寵愛,三年前,爹爹死于一場械鬥,奴婢日夜思念,離家以後想起爹爹,時常難過于這世上再沒有如爹爹一般疼愛奴婢的人了。”
韓林兒沒有說話,他想起了自己的爹,或許應該叫先皇——可韓山童并沒有登基,他死的時候隻是剛剛舉起反旗而已。
他一直都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看他的,他死的時候有沒有想起他,會不會覺得自己的一切交到這個兒子手裡并不安心?
在韓林兒有記憶起,家裡總是會出現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這些人既不是家裡的仆人,也不是父親的朋友,他們有些人常來,有些不常來,經常會有新人。
等韓林兒明白事了,才知道他以為隻是普通人的父親其實是白蓮教的教主。
他活在許多人的期許中。
無論是在他小的時候,還是在現在,所有人都希望他能像他的父親,引導帶領所有人。
或許劉福通也曾有過這樣的期許,隻是他放棄了,他發現韓林兒無論如何都比不上他的父親,所以與其把權力交付到韓林兒手中,還不如自己緊緊握住。
韓林兒也是當了皇帝以後才知道自己和父親的區别。
父親在世時,劉福通從不敢對父親冷面相對,他總是謙虛又溫和的,不會反對父親的任何決策。
可他自己當了皇帝,劉福通就變了一個人,他的眼神中都透露着對他的失望和鄙夷。
父親是怎麼看他的呢?如果他正在天上看着自己,是會為這個兒子驕傲,還是覺得這個兒子是個廢物?
韓林兒一時間出了神。
“你跟朕來。”韓林兒沒了尿意,他沖紅袖說了這麼一句以後,腳步就換了方向。
紅袖擦幹眼淚,安靜的跟在内侍的身後。
幾次三番想說話都說不出來的内侍轉頭看了她一眼。
或許宮中,終于要出現一個能和李妃勢均力敵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