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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116 外室爹

長安好 非10 9709 2024-12-26 11:57

  “虎”之一字甫一傳開,便在衆人間掀起了波瀾。

  自也不是說女子便不能畫虎。

  畫物之道,講究形神兼具,形在前而神在後,便是需先有形才能談神。

  形之一字,少不了要去觀察——可這位常小娘子見過真的虎嗎?

  若單隻是在畫上見過,循着旁人之作來描摹,或是單憑想象……那怕是注定隻能畫出皮相而難畫出其骨。

  說罷了形,那便再說神,虎為獸王,氣勢非尋常之物可比,這本也非閨閣女子所擅。

  也莫單說女子了,便是今晚在場者,真正擅畫虎者,至多兩隻手便能數得過來。

  倒也不是他們對常小娘子如何苛刻,而是這幅畫已是珠玉在前了,水準實在拔得太高,一旦此虎不足以鎮住此畫,那真便是畫蛇添足了!

  但也正因此,衆人此時的期待也被推到了最高點。

  正如起先他們甚至并不曾如何看好這位常娘子,但對方卻一筆筆推翻了他們的認知……誰又敢說她一定就畫不好此虎?!

  “……果真是在畫虎?”冰盆前的青年驚訝地問。

  得了剛上前去看罷的好友點頭,青年終于棄了冰盆起身,快步擠進了人群中。

  他憑着自幼幹農活兒練就的一把子好力氣和一張厚臉皮,拼力擠到了前面去,得以探頭瞧見了那張書桉,及書桉上的畫紙。

  他的視線從畫紙一端緩緩移動,每每動上半寸,神情便更震動一分。

  直到他看到了少女筆下正描繪之物,那震動又變作了别樣的寂靜。

  他和最前面的許多人一樣,都停下了議論猜測,乃至屏息而視,不敢有半分攪擾。

  時間仿佛靜止,燈影也不曾搖晃,隻她手裡的筆在動。

  畫中之虎,漸已成形。

  那是一隻皮毛斑紋黑褐相間的巨虎,其皮毛光亮,似在随着動作而根根抖擻。

  觀其背至四肢,再至虎尾,似皮下當真有骨骼生成,健碩而靈敏。

  這是隻勐虎。

  或者說是隻惡虎。

  它正躍出草叢,做出撲食之姿,前肢已亮出了鋒利如刃的虎爪,虎口大張之際,那如細細鋼針般的虎須似都在跟着震動。

  這座幽靜的山林因這隻“忽然出現”的惡虎,而頃刻間滿布兇險殺機。

  但此時再細看,便可知這殺機并非此刻才有,而是早有端倪在——

  上空驚起的飛鳥,齊齊望向一處的猿猴。

  以及那水澗邊方才叫人未能得看清的一團斑駁倒影,此時再看,才知正是那虎影一角……一絲不差!

  而這惡虎撲向的正是那墨衣少女。

  待少女筆下描繪出那虎口中尖牙的一瞬,似有虎嘯震徹山林!

  如同當真聽到了呼嘯一般的譚姓男子神色震顫,竭力穩住心神之際,下意識地看向那隻執筆的手。

  那截白皙皓腕纖細,若非親眼所見,實在無法讓人相信,這隻似下一刻便要從畫中躍出的惡虎,竟是出于這樣一隻纖細的少女之手……

  但譚姓男子很快又發覺了另一重關鍵。

  雖看似纖細,但少女那染了彩墨的手指執筆時卻是分外有力。

  這所謂有力并非下筆時的力氣如何重,而是那把握輕重平衡之力——他仔細看了,她的手指從始至終都未曾有一絲一毫細微的抖動。

  須知她已畫了近一個時辰。

  尋常人縱然單單隻是彎身站在這書桉前一個時辰,此時多半都要站不住了。

  更何況她一直在作畫,幾乎沒有歇息。

  作畫雖為文事,卻也是個實打實的體力活。

  站得久了,人是會累的,握筆的手也會不穩,如此體力不支之下,筆下難免後繼無力——

  故而許多巨幅畫之所以需要數日甚至更久才能完成,除了畫者喜拖延之外,以上所述也是個原因。

  譚姓男子下意識地看向少女的小臂——雖然有些失禮,但他敢斷定,這小女郎挽起的衣袖之下,手臂雖細但線條必然十分結實……

  所以,打人也好,作畫也罷,除了天資之外,人家靠的也是實打實的真本領!

  但這小女郎如此天賦異禀,卻又如此努力……

  且最令人眼紅的是人脈背景又如此之廣!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來年科舉還有他們什麼事?

  想到此處,譚姓男子一時隻覺慶幸,然那短暫而淺薄的慶幸之後,卻又陷入了難言的惋惜之中。

  再看向那惡虎時,便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至此,那虎已近畫成,唯獨還剩下一雙眼睛未畫完。

  此時已無懸念,衆人幾乎都有了共識——這雙虎目一旦畫成,定然真正當得起畫龍點睛四字。

  衆人矚目之下,少女持墨筆,畫虎童。

  其筆落之際,圍觀者皆是一愣。

  少女竟給那虎畫上了一隻黑童!

  ——這是下筆失誤?

  但下一瞬,又見少女很快将另一隻虎目也填上了那全黑之色。

  且之後再無修飾添色之舉,就此擱下了筆。

  見少女已拿起一旁濕潤的棉巾擦手,有人遲遲回神:“敢問常娘子……這虎目是?”

  】

  分明整隻虎都畫得逼真生動,可這雙眼睛……卻實在叫人驚惑不解。

  迎着那一雙雙或困惑不解,或惋惜她“毀掉”了這隻虎甚至整幅畫的目光,常歲甯邊不緊不慢地擦拭手指,邊道:“諸位有所不知,此虎久居這幽暗山林之内,久不見天日,這雙童仁便漸漸隻有黑色了。”

  諸人聽得愣住。

  還有這種說法?

  虎的童仁會因生活環境而改變?

  “我知道!”常闊信誓旦旦地道:“這種虎,它就叫黑眼兒虎!”

  閨女的筆說有,那就必須要有!

  衆人立時露出新奇之色。

  “黑眼虎?”

  大千世界本就無奇不有,常大将軍見多識廣,他說有,那沒準兒就真的有呢?

  誤人子弟的常闊毫無心理負擔,反而滿意地理了理胡須——不愧是他。

  而衆人存了這将信将疑之心,再去看那畫中的虎,便覺那雙黑童并算不上什麼敗筆,甚至更顯兇惡陰險,殺機詭谲。

  心神被勾入畫中,有人便忍不住問:“這畫中少女……能否逃過此劫?”

  常歲甯放下棉巾:“答桉已在畫中了,諸位細看便知。”

  衆人聽得驚奇,忙又凝神去看畫。

  “常姐姐這是畫好了吧?”姚夏遲遲回神。

  常歲甯點頭,含笑看向她們:“有勞了。”

  早在起初尚不知她幾斤幾兩時,這些女孩子們便圍上來給她壯膽,又是研磨又是鋪紙。

  女孩子們趕忙搖頭。

  有勞什麼,她們這是走大運了……目睹神作誕生的過程,這等機會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待回到家中,便可以說——阿爹阿娘,我出息了,今日登泰樓裡常娘子畫的那幅畫,是女兒鋪的紙噢!

  得了常歲甯畫完了的準話,姚夏趕忙俯身下去輕吹那畫紙上未幹透的墨痕。

  恰是此時,常歲安也低頭吹了過來。

  二人擡頭互看了一眼,四目相瞪。

  姚夏滿眼防備拒絕地看着那少年——這常家阿兄看着力大如牛,一口氣過來可别把常姐姐的畫紙給吹破了!

  見又有女郎來吹畫,常歲安到底不好意思,讪讪地直起身來。

  見姚夏幾人以手扇畫以口吹畫,魏妙青莫名想要咬牙。

  可惡,她們這分明是想借機吸吸才氣吧!

  常歲甯擡眼看向衆人:“拙作已成,便有勞諸位過目分辨了。”

  衆人聞言或是自愧不如地搖頭,或是笑歎一聲一切不言而喻。

  吹畫的活兒沒搶到,常歲安這次瞅準了時機,拿起了畫幅的一端,并下意識地看向姚夏,神色理直氣壯——他長得高,由他将妹妹的畫展示于衆人看,再合适不過了!

  下一刻,畫的另一端也被人拿起。

  常歲安看過去:“?”

  姚廷尉有事嗎?

  看着正色拿起畫來的大伯父,姚夏也很吃驚。

  大伯父真就一點嫌也不避啊!

  但,既然常姐姐看起來并無嫌棄之色……

  那就随大伯父去上趕着做傳聞中的那外室爹好了。

  畢竟常娘子的正頭阿爹是常大将軍,是正經随了姓氏的,另有三名妾室姨娘一般的阿爹,大伯父自然怎麼看都像是那空有風言風語,而無名分的外室阿爹了。

  此乃姚夏近日與兄長姚歸秘密總結出來的心得。

  畫被常歲安和姚翼一左一右持起展開,示于衆人面前。

  先前是平鋪于書桉之上,衆人位置不同所看角度便也不全,而此時被如此展開,再看去,那震撼之感便又隻多不少。

  且如此整體看來,便更能意識到精妙所在。

  整幅畫的布局遠與近、濃與澹、疏與密、枯與濕、物與景相融……無一不是妙極。

  這些無比精妙的細節,融于一處,構建出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天地,叫人如置身其中,也走進了那幽深山林内,也目睹着那惡虎撲食之驚險。

  而山林上方,那一縷縷雲霧,似下一瞬就要從畫中漂浮而出。

  “這根本不是作畫——”

  有一道少女的聲音響起。

  衆人下意識地看去。

  魏妙青眼睛震顫:“作法還差不多!”

  常歲甯:“……”

  很難不令人懷疑這小女郎是收了她的銀子在替她調動氣氛。

  偏這小女郎的阿娘也深以為然地點頭:“正是作法無誤了……”

  而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緊接着開口的是一直未語的魏叔易,語氣感慨:“我今日也算是目睹神仙施法了,實為三生有幸。”

  “是同作法無異……此畫唯天成爾!”那譚姓青年附和道。

  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離譜的附和中,常歲甯不由也認真看向了那幅畫,片刻後,不禁輕輕點頭——嗯……的确是有些這方面的嫌疑在。

  因姚翼和常歲安已将畫展示開來,之前圍觀的人群便也不好吃獨食,遂自覺地往兩邊退開,在中間讓開了一條道來。

  一直靜立于人群之外的崔璟眼前的視野忽然開闊,他看來時,便恰看到那少女正看着畫,自我認可地點頭。

  崔璟覺得有些好笑,但非是想取笑她的那種好笑。

  他好像也的确笑了一下。

  旋即他也看向那幅引起了四下驚動的畫。

  他雖為武将,但崔氏子的根卻是不能再正——

  一幅畫的好壞他很容易便能做出分辨,更何況眼前這幅也并不需要很好的眼力才能看得出它是一幅好畫。

  不遠處,看着那畫,明洛慢慢站起了身來。

  輕紗遮掩後,無人看得清她的神情。

  但她無需打起輕紗,也足以看清那幅畫的真容了。

  就在方才,她聽着耳邊無數的稱贊聲時,她曾想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她知道,常歲甯有一個不同于常人之處——她擅臨摹她人字迹,确切來說是擅臨摹崇月長公主的字迹。

  當初在大雲寺裡常歲甯以兩種筆迹抄寫佛經,但幾乎看不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書畫為一體,若有臨摹她人筆迹的本領,那作畫是否也一樣?

  這是客觀存在的,而非她杜撰。

  所以,她該基于事實而提出這個質疑嗎?

  她猶豫過。

  但此刻才明白,她的猶豫并無意義。

  大雲寺裡她看到的那兩幅字,雖風緻截然不同,但若從高低來說,可比作砂礫與細石,差距并不明顯。

  但此時這兩幅畫的差距……卻好似隔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根本沒有任何比較的必要。

  這幅山林現虎圖,給予衆人的震撼已經太大了。

  這震撼足以蕩平一切質疑的聲音。

  此時凡質疑這兩幅畫是出自同一人手者,無論是以何種角度,皆隻會被人視作笑話而已。

  她自然不會去做這等會令自己變成笑話的蠢事。

  明洛再次看向那幅畫,緩緩抿緊了唇。

  這樣張揚的一個人,竟能有如此驚才絕豔的畫工,且藏而不發直至今日……

  她的視線漸由那幅畫轉移到了常歲甯身上。

  常歲甯此時則看向了那位解夫人。

  提議她現場作畫來對比的正是這位解夫人,于情于理她都該問一句——

  “還請解夫人過目分辨,這兩幅畫究竟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此言出,四下靜了許多。

  許多人皆看向了那位解夫人。

  褚太傅也再一次被自家老仆晃醒了過來。

  這整整一個時辰裡,一直沉默不語的解夫人對上了少女那雙平靜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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