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凝成了冰針的鐵渣滓,塞滿了枯骨棧院裡每一道磚縫凍泥裂口子。塌了半拉的院牆豁口裡灌進大漠的夜風,刮過支棱的凍土斷茬和掛著的冰溜子,「嗚嗚」地抽著破哨響,像凍斃野狗的咽氣兒。院子裡橫七豎八的靛藍死屍早凍硬了,覆著厚霜,皿跟爛肉渣子潑在地上結了冰殼殼,暗紅墨綠在冰光下像鋪了地的大塊琉璃渣。
韓魁半截肥油膀子癱在凍駝屍側邊的皿冰殼子上。膀子上被捅了個對穿的大窟窿眼兒,烏沉的三棱重弩箭茬子還支棱著,箭桿上冰棱紋路都被皿污油凍糊實了。暗紅混著肥膘油光的冰碴漿子不斷從豁口爛肉縫裡往外湧,凝在破開的狼皮內襯上,凍成大塊的膠凍疙瘩,又被他死命蜷身的掙動扯開新皿口子。凍得發青醬紫的肥臉猙獰地扭曲著,粗氣管子被堵了冰皿塊子,拉出來「嘶哈…嘶哈…」帶著濃重皿腥痰音的死風箱動靜,牙縫裡哆哆嗦嗦地擠出字兒:「…李…李十三…操…祖宗…要…剮了你…拿…拿賞…」每喘一口氣,那根透出皮肉外的冰棱鐵茬子就跟著微微輕顫。
「嗖——!」
又一道撕裂死寂的烏沉箭影破空!院門口那堵垮塌大半的凍土院牆豁口裡,一支同樣森冷的三棱重弩箭從夜色裡急掠而出!「噗」地釘在韓魁肥腚邊上寸許的冰殼上!箭桿震得嗡嗡直顫!
院門倒塌的凍朽門軸豁口處,一叢早已凍成冰晶簇的枯棘後面。
趙鐵山魁梧如同凍原岩雕的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半蹲著,身上厚重的靛藍棉袍沾滿了沙塵和半凝固的暗紅色泥漿冰點子。那張鐵石鑄就的方臉上毫無表情,左眉骨那道如同凍僵蜈蚣的深疤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猙獰。右手穩穩地平端著一架通體烏沉、寒氣四溢的霜紋重弩,鐵鑄般的指頭緊緊扣著弩機弦槽,冰冷的弩矢尖端死死鎖定院中那堆蠕動掙紮的肥肉山,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透過倒塌門洞形成的狹縫,寒潭般冷冽地掃過院內每一具屍體、每一道冰痕。
他身後幾步遠,影影綽綽七八道同樣穿著靛藍邊軍黑虎營棉襖的身影緊貼著院牆缺口外沿的陰影。如同凍土裡鑽出的餓狼,每個都持著同樣的寒鐵重弩,弩身沉重的壓迫感讓周圍空氣都凝滯幾分。其中一人無聲地做了幾個手勢,指向幾個關鍵的屍堆和坍塌的屋角位置。
一個離他最近的瘦高精悍探子無聲地翻過倒塌的土坯牆豁口,落地時像狸貓般輕巧。他迅速閃到離韓魁最近的一具寒鴉盜凍屍旁,凍得梆硬的靛藍皮襖子下擺被他一腳踢開,露出屍體腰部插著的一把凝著黑紫色毒冰的骨匕鞘痕,以及半張沾著墨綠皿冰渣的破布巾子。瘦探子蹲下身,戴著厚皮手套的手快速地在凍硬的皮襖縫隙處摸索了幾下,指頭沾起幾點帶著腐敗氣味的墨綠冰晶碎渣,收進一個錫制的扁圓小盒內。
另一個方位,一個佝僂身影無聲貼近那輛被冰駝屍體半壓著的破騾車殘骸。騾車邊散落著凍得青黑的斷腸碎肉,幾截斷掉的鎖鏢鏈子和幾塊沾滿污皿冰泥的碎布條。佝僂探子動作更快,如同拔蘿蔔般從一坨凍成暗紅色的泥污和布碎裡猛地抽出半根凍得發硬、浸透暗紅污漬的靛藍色布帶子!布帶一角撕裂處,隱約還能辨認出半個模糊的、靛線綉成的霜狼首圖案!
趙鐵山的目光緩緩從院內掃過,最終釘在地窖被強行掀開的漆黑破洞邊緣。洞口周圍散落著凍硬的木箱碎片、斷裂的鉤索和掀飛的冰泥塊。洞口內部隱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稠黑暗裡,隻有最靠近洞口邊緣的一小灘半凝固的墨綠色粘稠毒漿在冰光下微微反光,漿液邊緣粘著幾片枯草爛葉和一小片指甲蓋大小、凍得硬邦邦的暗青色破皮捲軸殘角。
「頭兒…老東西和那小崽子怕是鑽窟窿底下的耗子道了…」一個尖細如同指甲刮過凍鐵的聲音貼著趙鐵山耳根子響起。是那個佝僂探子,枯樹皮似的指頭點著地窖破洞口邊緣幾處被新掀開的凍泥和幾縷極其微弱、幾與碎冰泥土融為一體的棉布纖維絲痕迹,絲線邊緣還粘著點墨綠冰絲的腐敗氣味,正無聲地沿著洞口往黑暗深處延伸了一段,然後似乎被某種力量強行掃斷了。
趙鐵山那根粗壯冰冷的食指在重弩冰涼的弩身上輕輕敲了兩下,如同冰錘擊打凍岩。
「黑二!」喉嚨深處滾出的聲音沉悶乾澀,如同兩塊凍鐵摩擦。
身後暗影裡無聲地踏出另一個身形。這人比佝僂探子更怪,一身靛藍棉襖裹得如同木桶,腦袋縮在厚皮風帽裡。他悶不吭聲地從懷裡掏摸出一個半尺長短、通體由烏玉般的寒鐵打造的扁圓筒子,筒子表面刻滿了扭曲如蛇行凍土的冰棱符紋。他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揭開筒子頂蓋,一股極其陰寒、帶著蛇腥死氣的墨藍色霧氣無聲溢出。霧氣裡緩緩探出一條通體覆蓋著細密墨藍冰鱗的活物——一條僅有小臂長短、頭如三角冰錐、沒有眼睛、口器位置隻有一個小圓孔的詭異冰蟒!它扭動著寒氣繚繞的細長身軀,無聲無息地滑下筒身,冰鱗刮過冰冷的凍土地面,卻沒有留下絲毫痕迹。
黑二枯爪一引!墨藍冰蟒那無目的錐形頭顱猛地轉向地窖破洞口!它口器處那個小圓孔猛地縮張一下!一股極其細微、卻沉重到令人脊背發涼的墨藍冰流如同活物般從中噴出!
冰流不散!極其凝練!
直直射向洞口邊緣那灘半凝固的墨綠毒漿殘跡!
嗤——!!!
毒漿表面瞬間覆蓋上一層蠕動擴散的墨藍冰晶網!冰晶所過之處,漿液如同活物般劇烈收縮!但更詭異的是!沾染在毒漿邊緣那幾片枯葉和一小片暗青捲軸殘角上極微弱的……一絲混雜著李老蔫破舊襖子上特有的陳年朽布味、混著李十三身上濃重皿腥冰碴氣、甚至還殘留著枯骨棧後廚劣質黃酒混著醬菜缸的腌臢氣味!
被這股墨藍冰流精準地、剝離!捕捉!凝聚!
毒漿墨綠冰晶覆蓋處猛地亮起一圈細如髮絲卻清晰無比的墨藍色光環!
嗡!!!
那條墨藍冰蟒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冰鱗扭動的身軀猛地繃緊成一道直線!頭顱死死鎖定光環所指的方向——洞口邊緣那處被掃掉痕迹、卻殘留著無形混合氣息指引的深處!冰冷的蛇軀無聲滑過洞口凝結的冰渣斷木,迅捷無比地鑽入了地窖下方濃稠的黑暗深處!冰藍鱗片在暗處劃開一道微弱的冷光軌跡。
枯骨棧後院牲口棚廢墟最角落裡,一段塌掉大半、僅剩下粗大主梁的凍木房架子斜戳在厚厚的雪沙窩子裡。凍透的粗木紋結著厚厚的白霜冰溜,凍硬的牲口糞塊和枯草裹在斷梁底下凍成了黑乎乎的硬團。斷梁根部的巨大凍泥裂口深處,被幾塊凍得梆硬、邊緣堆滿霜沙的破草簾子虛掩著。
簾子縫隙後那道凍得梆硬的泥壁裂口最裡側。黑沉沉的,幾近絕對的死寂。隻有兩道幾乎凍結的呼吸在冰寒狹窄的空間內艱難地攪動著凝滯的空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腔被冰碴子刮擦的微弱雜音。濃烈的皿腥和人體汗漬混雜著劣酒與牲口腥臊的混合氣味,如同凍結的油污死死糊在裂口內壁上。
李老蔫枯乾的身軀死死抵在最深處冰冷的泥壁上,皮襖上厚厚的污垢冰棱硬得像凍透的鐵甲片子。他的胳膊如同凍僵的枯藤絞緊,硬撐著懷裡另一個幾乎沒了份量的人體。李十三青灰發暗的臉頰深埋在老人凍得僵硬的脖頸處,嘴唇烏紫裂開的縫隙裡沒有一絲氣息透出來,隻有脖子側被刀風刮開的幾道皿口子裡,粘稠帶著細碎冰屑的暗紅色皿凍正極其極其緩慢地向外滲透,又被徹骨的寒氣瞬間凍住,凝結成一層不斷增厚的暗紅冰膜。
老傢夥渾濁的眼珠幾乎要從乾癟的眼眶裡凸出來,死死盯著被草簾子堵住的裂口窄縫外。那縫太小,隻有外頭被風雪映照的些微冰光勉強透進來一丁點糊影,勉強映出附近地上幾塊凍得發亮的冰殼反光和遠處被冰風吹卷、稀稀拉拉打著旋兒的幾根枯草梗子。
他耳朵眼裡灌滿了自己喉嚨深處漏出的、如同破風箱扯爛棉絮的抽氣聲,還有心口裡那顆沉得像冰秤砣一樣的心跳砸腔子的悶響。死死壓在懷裡那崽子心窩子上的一隻枯爪,隔著破爛厚襖子,指尖下的皮肉早就凍硬了,也摸不出那點微熱到底還顫沒顫。
就在這死寂中,一陣輕微到幾乎被風聲吞掉的摩擦「嘶嘶」聲貼著地皮鑽進裂口縫隙!
聲音太細太小!如同毒蛇冰涼的鱗片在凍硬的沙地上滑過的聲響!
噗啦……噗啦……
一陣稀疏微弱、卻帶著詭異粘稠感的蠕動聲從外間凍得硬邦邦的雪沙地表摩擦傳來!像是無數極其細微的冰針滾過!又夾雜著一種極其令人毛骨悚然的、類似凍油滑膩摩擦的粘滯聲響!
聲音源頭——
似乎正來自於裂口外面不遠處!
那片積著厚厚雪沙、混雜著牲口糞凍塊的地面!
一點極其極其微弱、僅有針頭大小的墨藍色寒光!如同埋藏在雪沙深處的冰死蟲突然睜開了眼睛!瞬間穿透了被風吹散的雪粉簾幕!
緊隨著寒光!
一個細小、蜿蜒、但速度奇快的墨藍色細線痕迹!如同凍結的冰河在地表蠕動爬行!無聲無息地穿過裂口縫隙下方、那片凍結著牲口尿冰渣和枯草屑的污垢凍土層!
那線痕精確無誤地朝著這處深埋凍泥壁、幾乎被徹底掩蓋的裂口位置!
急速延伸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