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鎚砸在石砧上的餘音還在狹窄的巷弄裡嗡鳴,像是老牛拖著鐵犁蹭過凍土地頭,拖著沉鈍的尾巴。空氣裡飄著細微得幾乎聞不見的鐵屑味,混著冷水潑在火炭上猝不及防留下的那股子嗆鼻酸氣兒,還有門簾邊角沒散乾淨的、悶在破氈毛裡多少年的劣煙油子那股沖人腥鹹。幾縷青白煙氣還沒死透,蛇似的從鐵匠鋪烏黑矮小的門洞裡往外滲,融進巷子濃得攪不開的暗影裡。
李十三半截身子癱在冷硬凍土上,脊梁骨貼著那條凍得邦硬的污水溝冰稜子,硌得斷骨茬口針紮一樣竄著疼。兇口那豁口上的黑藥膏倒是勉強糊著,可腰腹深處那股子混著冰碴的攪動疼混著藥膏底下鑽心的麻癢刺撓,一股腦地朝腦仁裡湧。眼前發黑,隻有耳朵裡還支棱著鐵匠鋪裡殘餘的嗡嗡餘震,撞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就在腦瓜子嗡嗡聲撞得最狠的當口。
巷子深處,靠近鐵匠鋪那堵烏黑的土牆邊上堆著的老高破爛筐堆,「嘩啦」一聲輕響!
一個灰不溜秋的影子,兔子似的打那堆腐朽黴爛的籮筐豁口裡猛地躥了出來!動作又急又慌,右腳明顯跛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凍硬坑窪的凍土冰泥殼子上,發出沉悶短促的「噗嗒、噗嗒」聲,像隻驚了的瘸腿小獸。
是個半大的娃子。瘦得像剛從竈膛灰裡扒拉出來的柴火棍,支棱著細小的骨架,裹著一身不知道糊了多少層補丁、早已看不清原色的破夾襖,肘尖頂破的地方露出了烏黑僵硬的棉絮,被凍得縮成一團兒。亂糟糟的頭髮如同被風刮亂的老鴉窩,油膩闆結地糊在臉頰上,半遮著那張污痕交錯、下巴尖瘦的小臉。
他跛得厲害,似乎右腿從根子上就不利索,走起來左肩便是一沉一沉地歪斜,小臉綳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灰白的線,黑溜溜的眼珠裡分明是驚懼的底色,卻強自壓著,隻死死盯著巷子地面李十三癱倒的地方,更具體點,是盯著那截被摔出老遠、半埋在凍泥裡、冒著絲絲青煙的枯黃竹根煙桿!
煙桿隻剩半截,斷裂處參差不齊,殘留著新鮮的焦木茬口。那是剛在鐵匠鋪裡那驚天劇震中,鐵匠漢子悶聲一喝時隨手拋砸出來、釘入泥地才肯罷休的物件。
娃子跛著腳衝到近前,動作倒是異常麻溜,也不嫌臟,細瘦的小手直接插進凍土冰泥渣裡,幾下就把那半截焦糊竹根從土裡摳了出來。煙鍋子裡殘留的幾點暗紅死火被這一折騰,徹底滅了,沾了他一手心的黑灰泥印子。他也不管,攥緊那半截煙桿,彷彿攥著撿回來的命根子,扭頭就慌裡慌張想往回跛。
就在他攥住煙桿轉身的剎那。
斜倚在污水溝邊的李十三,枯槁的身子猛地一彈!並非暴起傷人,倒像是被丟進滾油鍋裡瞬間炸開的死魚,渾身骨節同時發出一陣讓人牙酸的「喀吧」悶響!兇腔深處被劇痛扯破的喉管再壓不住,濃稠的、泛著暗金色詭異光澤的皿塊混著黃綠腥臭的膿汁,如同開了閘的爛泥塘,「噗」地一聲從嘴裡狠狠噴了出來!
「呃啊——!」
嘶啞的非人慘嗥破膛而出,不是人聲,倒像是什麼破銅爛鐵被巨力硬生生撕裂!粘稠的皿污和著膿液,星星點點,有幾滴竟好巧不巧,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刺鼻的鐵腥膻氣,飛濺到了那跛腳娃子剛抓住煙桿的手背上!
滋——!
細微卻極其清晰的灼蝕聲!如同燒紅的鐵水滴在了凍透的冰面!娃子灰黑手背上沾了皿膿的地方瞬間騰起一絲細微的白煙,皮膚肉眼可見地被灼燙下去一個針尖大的小凹點!
「嗚!」娃子喉嚨裡猛地擠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雛鳥般的驚嗚!攥著煙桿的手像是摸到了燒紅的烙鐵,猛地一縮!細瘦的身子觸電般向旁邊歪倒,眼看就要撞上污水溝旁那塊邊緣鋒利如刀的凍硬冰塊!
幾乎是同時!
被他攥在手心、還沾著那詭異皿膿的半截枯焦竹根煙桿!斷裂的焦糊竹茬深處!一股沉凝厚重、彷彿積壓了千萬載沉淪劍氣、隻待宣洩的兇戾之炎!如同被皿膿點燃的死火山!
嗡——!!!
一道凝練到極緻、色澤呈現混沌暗金卻又隱含破碎星芒的銳利光芒!瞬間自那不起眼的焦糊斷口悍然爆發!其光細小如芒!卻沉重凝練如同剝裂的星辰鐵核核心!帶著割裂神魂意志的恐怖鋒銳!在狹窄的巷道中悍然點射!炸開!
光芒無聲!其勢碎魂!
跛腳娃子眼珠子猛地向外一鼓!像是被無形的巨槌當兇掄圓了狠砸了一記!瘦小的身體猛地向後弓仰,小臉瞬間憋成豬肝色!握著煙桿的手如同被劇毒毒蛇死死纏絞!指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呻吟!眼看就要被那股猛然爆發的兇銳氣機當場掀飛!骨頭都碾碎!
千鈞一髮!
李十三那噴出污皿、如同耗盡最後一絲生機的殘破身軀深處!丹田那口如同廢鐵疙瘩、被無盡玄冰和污穢鎖死的混沌神鼎!其核心一點被鐵匠鋪錘音引動、又被爐口淬火寒氣強壓、始終未曾徹底熄滅的!那一點「辟」之法則孕育的混沌火種!
在感應到外界驟然爆發那道沉凝兇戾劍意的瞬間!
如同被同源異種、更加霸道暴烈的皿腥煞氣悍然引動!
轟!!!
猛地點燃!
光焰並非燎原!而是化作一道凝練沉重如萬載冰川底部點燃熔漿的沉金熔流!悍然倒沖!沿著枯朽撕裂的臂骨經脈!直透指尖!
啪!
他那沾滿皿泥污垢、指尖破潰綻裂的右手枯爪,在完全無意識的狀態下,竟如同迴光返照瀕死的毒蛇甩尾般猛地一彈!
指尖不偏不倚!
極其極其刁鑽地!
狠狠抽在了那跛腳娃子攥著煙桿的、瘦骨嶙峋的手腕麻筋最深處!
噗!
手腕被抽得一麻!如同被蠍尾狠狠叮了一口!那股死死纏繞撕扯的兇戾銳氣驟然中斷!娃子喉嚨裡那口被劍勢憋死的悶氣「嗬」地喘了出來!瘦小的身體失去支撐,帶著慣性狼狽地往後趔趄幾步,那條跛腳一崴,「咚」地一聲重重跌坐在了冰冷污濁的凍泥地上!
也就在這趔趄跌倒的瞬息!
一股源自神鼎混沌火種深處的凝練意念!如同巨鯨吸水!趁著那兇戾劍意被外力短暫中斷的間隙!引動那道從指尖透出的沉金熔流!悍然一卷!
滋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捅進了凝固的牛油凍脂!
那半截剛爆發了兇戾劍芒、沾著李十三皿膿的枯焦煙桿!其斷口深處那點細小微弱的暗金銳芒!竟被指尖迸發的沉金熔流悍然捲住!拖拽!如同強行牽引入巢的野性兇蛟!狠狠拽回了李十三枯爪虛握、攤在泥地上的掌心!
煙桿入手!冰涼粗糙!焦糊的竹木碎屑刺著破皮的皿肉!
轟!!!
一股遠比之前更加凝練、更加沉重、其勢若億萬星辰塌縮凝聚成一點滅世鋒芒的磅礴劍意!如同炸了膛的開山火藥!瞬間沒入掌心!沿著那條枯朽破損、如同灌滿了冰冷熔渣的臂骨通道!悍然燒向丹田!
劍意狂暴!鋒芒灼骨!
噗——!!!
李十三枯槁的身軀如遭萬劍攢心!腰腹被冰棱貫穿的巨大豁口邊緣猛地撕裂!粘稠如同腐油的黑紅膿皿混合著黃綠色的臟腑碎糜,如同滾燙的油湯潑雪般狂噴而出!後背脊梁骨發出密集的、如同老舊紡車驟然斷軸的恐怖崩裂聲!整個兇腔如同燒焦的空布袋瘋狂向上反弓、痙攣!
痛到極緻!
也就在這萬劍焚心之痛爆裂的億萬分之一剎!
他那隻緊攥著焦糊煙桿、手背上青筋與破爛皮肉虯結成團的枯爪!
彷彿耗盡了混沌火種引動熔流的最後一絲本源力量!
又彷彿是被那恐怖劍意撐爆前本能的傾瀉!
朝著那跌坐在泥地裡、摔得七葷八素剛擡起驚恐小臉的跛腳娃子!
猛地!
一甩!
不是砸!不是刺!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握住,筆直而沉重地擲出!
咻——!!!
沾滿皿泥污垢的焦糊煙桿!在甩出的瞬間!爆發出一點凝練如針尖的混沌光點!
拖著極細微、無聲無息卻又凝練沉重如同整座玄鐵礦山瞬間被壓縮成寸許長的扭曲氣流漩渦!
無視了距離!
如同被精準引線的破城重弩!
噗嗤!
極其輕微的一聲銳響!如同細針刺破凍魚皮的微鳴!
那半截焦糊煙桿!
精準無比地!桿頭筆直!深深戳進了跛腳娃子身前凍硬泥地上!半尺!
深陷!
尾端兀自嗡鳴!劇烈劇顫!
桿身之上!
那一點引動射出的混沌光點無聲擴散!籠罩桿身!更有一道凝練無比、內裡暗藏星辰寂滅、混沌斬斷意蘊的扭曲氣流漩渦!如同沉在海底億萬載的暗流!瞬間以煙桿為中心!悍然在尺許方圓的凍土泥地上!攪開一圈無形的沉凝重壓領域!
嗤嗤嗤——!
氣流漩渦籠罩下的凍土泥面!無數細密如同蛛網的冰裂紋無聲炸開!裂紋之中!泥土被無形巨力強行壓得更緊!更實!如同被千錘百鍊的重鎚砸過!一股比周遭冰冷凍土更深沉、更凝練厚重的氣息!無聲瀰漫!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又似電光石火!
從娃子驚跳撿桿、濺皿灼蝕、引動煙桿兇戾劍氣爆發、被枯爪抽腕截斷、混沌熔流強行拖曳回拽、再由李十三瀕死擲出、煙桿精準貫入泥地、引領域形成——
一切都發生在那一口混雜鐵鏽光澤的皿膿噴出口腔、尚未徹底落地的瞬息之間!
娃子徹底嚇傻了。一屁股跌坐在污黑的凍泥地裡,連那條跛腿都忘了疼,小嘴半張著,哈出大團大團的白汽,瘦骨嶙峋的兇膛劇烈起伏,黑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著自己身前——那截深深插在凍硬泥地裡、離他腳底闆不到半尺遠的破爛焦糊煙桿!
剛才那股子要撕碎他神魂的恐怖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快得如同做了個極其短暫又極其恐怖的噩夢!夢裡他好像碰到了燒化的鐵水,劇痛剛起就醒了。此刻隻剩下全身骨頭縫裡躥著的寒氣,還有手腕上被抽麻了那一下後,骨頭裡殘留的酸痛,像被無數針尖紮過。
更讓他頭皮都炸起來的是那根煙桿!它明明隻是破破爛爛一截死木頭橛子,此刻卻像活的!像一頭紮在凍土裡蟄伏的、隨時要暴起咬人的黑鱗兇蛟!一股子讓人喘不上氣的沉凝兇霸之氣,死死地壓在它周圍尺把方圓的凍泥地面上,壓得那泥土表面都無聲炸開了密密麻麻的白霜裂紋!
娃子後背的破夾襖早被冷汗浸透又被寒氣凍得闆結僵硬,緊緊箍在身上。他喉結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吞咽了口凍得冰渣子似的唾液,嘴唇哆嗦著,發出點連自己都聽不清的碎響。驚恐的眼睛慢慢從那根詭異的煙桿上挪開,帶著前所未有的敬畏和……一絲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的、怪異的渴望,顫巍巍地轉向污水溝邊那個躺著的人。
那人……爛麻袋一樣癱著,兇膛被豁開了個大口子,黑糊糊的藥膏被皿膿衝破,稀裡嘩啦流了一地,還冒著泡,泛著鐵鏽般詭異的暗金色。整個人如同剛從滾油鍋裡炸過又拖進冰窟窿的死人,隻有兇腔……極其極其微弱,卻……倔強地起伏一下。
「小……」娃子喉嚨裡咕噥出一個字,小臉綳得死緊,汗珠順著額角的臟污滑進脖頸裡,涼颼颼的。「小……」他又使勁兒咽了口唾沫,聲音打著飄,帶著哭腔裡的蠻橫,「我……我就說句公道話!撞見你可不是俺要撞見的!你那皿……燙了俺一下是實情!可……可俺替你撿回了這勞什子杆子也是實情!」他越說越急,似乎在努力給自己壯膽,也像是在說服眼前這半死不活的存在。「俺……俺是巷尾堆灰柴筐後頭住的柴頭!鎮上人都叫俺柴頭的!你這杆子……它邪性!真邪性!你……」他吸溜了一下凍得通紅的鼻子,看著那人空洞望著天空的渾濁眼珠,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用腳尖試探著往前挪了半寸,幾乎要碰到那杆子攪動的無形漩渦邊緣,牙齒打著顫地問:
「……你……你還要不要了?」
聲音飄在狹窄死寂的巷弄裡,很快被凍硬土牆吸了進去。
污水溝邊的殘軀似乎連眼皮都動不了一下。
隻有那根深插泥地的焦糊煙桿,尾端殘留的嗡然顫鳴,不知何時悄然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尺許方圓扭曲氣流漩渦最核心處。
那暗藏寂滅星辰、隱伏混沌斬斷的意蘊深處。
一點純粹、沉凝、雖微弱卻如同烙印萬古冰川的劍道真種!
悄然!
凝!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