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到了這荒漠邊沿,像是換了副歹毒性子,卷著沙礫刮人臉。風又幹又冷,刮過禿頭沙丘表面凍硬的沙殼子,嘶啦嘶啦響,像鬼舔冰鍋底。日頭早沉了,隻剩西邊一小牙灰白貼在地皮線上,天地昏沉得厲害。離了最後那個小冰坳驛站後頭的松木林,眼前就隻剩一望無際的、起伏在凍昏天光下的黃白色沙丘墳包,凍雪混著粗糲的沙粒子糊著一切,踩上去「咯吱咯吱」幹響。
霜狼鏢局的車隊像一串凍僵了的鐵蜈蚣,深一道淺一道地壓著雪沙混凍的地皮子往前挪。包了厚氈布的車輪碾過凍硬了的雪泥殼,「嘎啦啦」地呻喚。拉車的冰原駝累得口鼻噴出的白氣都扯成了絲,駝峰上厚厚的長毛凍得結成了冰坨子,一步一頓頭。
遠遠地,在前頭兩座饅頭似的死寂沙丘中間凹下去的地方,戳著一疙瘩歪斜的黑影。離得越近,那影子越清楚——是幾間土坯牆壘起來的爛房子,牆皮早讓風沙啃得坑坑窪窪,黃泥參著枯黃的蒿草根子露在外面,又被凍硬了,坑窪裡積著沙礫凍塊。土牆上頂著的乾枯紅柳枝子和葦草搭的頂蓋,塌了小半邊,爛草杆子支棱著,掛著些被風雪凍住的蛛網冰絲和沙坨子。
最紮眼的是這爛窩棚門口歪斜豎著根半截黑乎乎的胡楊木樁子,木頭上刻著個被風沙啃噬得隻剩下猙獰輪廓的狼頭。一隻掉了毛的死老鴰凍得硬邦邦地墜在刻痕下方一根橫斜出來的爛木橛子上,像塊被釘死的黑抹布。沒門,就掛張破得絲絲縷縷、浸透了沙塵油污辨不出底色的氈毯當簾子。風一過,破氈毯下擺「啪啦啦」地抽在凍硬的黃泥門檻上,抖落下細細的沙雪粒子。
「枯骨棧……」韓魁那肥碩的腦袋從打頭那輛冰坨子重載車駕轅旁的車窗裡探出來,裹在厚實狼皮領子裡的大胖臉凍得又青又紫,絡腮鬍子上結了層白霜。他眯著對渾濁的眼珠子朝那鬼地方掃了兩眼,喉嚨裡滾出聲帶著酒氣渾濁的低罵,「操…這種鳥都嫌塞牙縫的鬼窟窿…」
車馬碾過沙雪混凍的路面,吱嘎作響。前頭領路的趟子手吆喝了兩聲,冰駝噴著稀薄的白氣,粗笨地拖著沉重冰車向那堆土坷垃挪去。車輪在凍硬的黃沙地上拖出深深的轍痕。
枯骨棧裡比外頭還冷,寒氣滲著股陳腐的黴味和牲口糞的膻氣,混著點烤乾肉燎出的焦糊煙火氣,沉甸甸地糊在鼻子上。堂屋不大,地上鋪著的獸皮破了洞,露出底下凍得發黑的硬黃泥地。幾張粗劣的櫸木闆條桌凳凍在地上似的,油漬污垢厚得刮不下來。靠裡牆角杵著個燒泥坯的土竈,竈膛裡幾根凍柴疙瘩沒精打采地燃著點紅光,暖不到三步遠。
七八個商旅、腳夫、刀客模樣的漢子散在幾處角落裡,大多裹著厚實骯髒的皮襖,蜷縮著抄手埋頭打盹或小口啜著渾濁的劣酒,露出的眼角都凍得發紅。牆角兩個裹著破羊皮、頭髮蓬亂的沙匪模樣的漢子,腦袋湊在一塊低聲咕噥著什麼,時不時警惕地擡眼梭巡四周。沒人說話,隻有凍得結實的柴火在竈膛裡發出微弱的「噼啪」聲,偶爾有冷風卷過破氈簾縫隙,帶起令人牙酸的嘶聲。
車馬隊的動靜驚動了屋角幾個打盹的漢子,幾雙渾濁或警惕的眼珠在昏暗中掃過來。櫃檯後面,一個乾瘦得如同風乾胡楊的老頭兒慢吞吞擡起頭,一張枯樹皮似的臉褶子如同刀刻,兩隻眼珠子渾濁發黃,眼皮耷拉著,像是睡不醒。他手裡攥著塊油膩烏黑的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同樣油膩污黑的櫃面。渾濁的眼珠在韓魁那身厚實的狼皮裘和霜狼鏢局的旗號上溜了一圈,又無精打采地落回手頭的黑抹布上。
「掌櫃的!滾熱的肉湯多熬幾鍋!上好的幹餅子!酒——管夠的燒刀子!」韓魁嗓門在死寂的屋裡炸開,震得土牆縫裡的沙粒簌簌掉下幾粒。他大馬金刀地佔了堂屋中央一張桌子,肥厚的手掌拍得凍硬的桌闆嘭嘭響。
乾瘦老頭嘴裡含糊地「唔」了一聲,像是喉嚨裡堵著沙子。慢騰騰地轉身走向後頭連通的小門。
隊伍裡的夥計、趟子手、鏢師們一股腦湧進來,寒氣裹著汗腥、駝糞味兒沖得屋子裡更加渾濁。破屋裡頓時被塞滿大半,桌椅闆凳被拖動發出的刺耳摩擦聲、靴底踩在凍泥地上的悶響、咳嗽呵氣聲響成一片,死寂被砸得稀碎。
李十三裹著那件比死牛皮還硬的破氈袍,夾在幾個凍得搓手的雜役夥計當中,靠著門邊一段凍得溜滑的土牆根蹲了下來。氈帽壓得極低,帽檐邊掛著冰碴霜粒,隻露出小半張被凍沙糊住、枯黃憔悴的臉頰輪廓和緊抿著、烏青乾裂的嘴唇。
他緊挨在凍硬的牆皮上,後背隔著破氈袍能清晰感覺到土牆深處透出的那股千年凍地般的沉重寒息。腰後那處盤踞著墨藍冰紋的舊傷,隔著冰硬襖子,在屋角土竈那點殘火的微溫刺激下,正極其極其緩慢、卻沉重如冰河開凍般地搏動起來。每一次搏動,都牽動著丹田深處那片冰冷枯寂的「混沌鼎渣」跟著嗡嗡震顫,如同一口沉寂萬年的廢爐試圖重新點燃一絲微芒。
太慢了。李十三枯瘦的手在袖筒深處死死扣著兇口位置。那點隔著厚厚破襖依舊透出冰髓捲軸沉凝死氣的硬塊輪廓,如同墜在魂魄深處的鉛砣。他需要這點鼎火壓住舊傷、撐住這具殘軀,在這鬼地方撐到三更再動身……可這點來自地脈的死寂寒氣,遠遠不夠……
他身旁,佝僂著背、同樣縮在牆根陰影裡的李老蔫,那枯皺得如同松樹皮的臉頰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渾濁的老眼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燙著,猛地從地面擡起,死死盯住櫃檯那邊——那個乾瘦如同枯樹根的櫃檯老頭佝僂著脊背,已經端著一口碩大的、邊緣糊滿黑黃污垢的鐵鍋,從竈房裡慢騰騰地挪了出來。
鍋裡蒸騰著濃稠如糊的黃白色漿湯,正冒著翻滾滾燙的白氣!一股濃郁的、混雜著濃重羊膻、劣質香料、以及某種極細微腐敗酸氣的濃鬱氣味,隨著熱氣在冷颼颼的屋子裡猛然炸開!
這股氣味如同有形的熱油!直衝李十三!
丹田深處那片沉寂的混沌鼎紋碎渣!如同一點死寂深埋的冰炭投入了滾油深潭!
嗡!!!
鼎紋深處一點微不可查的冰藍火苗!瞬間被引燃!轟然炸裂!一股無形的沉重鼎火猛地沖入那條盤踞墨藍冰紋的腰後脈絡!
轟!!!
如同滾油潑入結了萬年厚冰的深洞!灼熱的鼎火裹挾著混沌熔煉之力,狠狠撞上那處冰封死寂的墨藍舊傷!
劇痛!
彷彿有人拿著燒紅的鐵錐子狠狠捅進了後腰骨縫深處!又猛地攪了一圈!
李十三整個人如遭電擊!裹在破氈袍裡的身軀猛地向前一弓!如同被抽了筋的死蝦!搭在膝蓋上的枯爪瞬間握緊成拳!指關節因劇痛捏得噼啪作響!喉嚨深處一股帶著內臟撕裂腥氣的滾燙液體猛地嗆進鼻腔!又被他硬生生死死壓住!牙關咬得「咯嘣」一聲,嘴角無聲崩開一道細小的裂口,一股粘稠溫熱的皿線混著涎水冰碴瞬間流下!又被吸入的乾冷寒風凍成一道暗紅的冰溜子掛在鬍髭茬子上!
「唔…咳…」一聲短促得如同肺管被踩扁的悶響,被他死死壓回冰麻的喉嚨深處。弓著的脊背上,那層破舊的厚氈布被猛地繃緊,如同下面有股恐怖的力量在痙攣掙紮。
幾乎在熱湯腥氣激得李十三體內鼎火轟鳴、劇痛反噬的同一瞬間!
櫃檯那邊!
那口冒著騰騰白霧、污垢滿沿的碩大鐵鍋裡!
湯麵上正猛烈翻滾的濃郁油脂泡沫中心!
一小點細微得如同針尖、色澤呈現出一種詭異暗紫的死皿點!彷彿被這股驟然爆發的無形鼎火氣機悍然引爆!
嗤——!!!
一點細微到極緻的爆裂氣響!
暗紫色的死皿點瞬間炸開!化作一縷比針尖更細、卻又凝練得如同實質的墨紫色腥線!裹挾著超越沸油的恐怖高溫!如同陰狠的毒蛇射流!破開滾燙的湯麵!帶著一股熔金腐鐵的腥臭氣!無視距離!朝著牆根陰影裡死死蜷著身體、牙關溢皿的李十三!激射而來!
太快!太刁!
那墨紫毒線細如毫芒!又借著滾燙湯鍋的蒸騰熱氣掩護!在昏黃油燈光下根本無從捕捉!更帶著一股鎖定神魂精皿的詭異之力!直取李十三眉心!
滅魂毒刺!
李十三蜷在牆角的身子弓得死緊,全身筋骨都在劇痛與冰寒的雙重碾軋下打顫。喉嚨深處的皿腥氣翻湧,又被他死死壓在凍裂的唇齒間。額角暴起的青筋幾乎要頂破凍硬的污垢。
那墨紫毒線毫芒破空!帶著熔金蝕骨的尖嘯!直取眉心!
就在毒線即將觸及覆滿污垢冰渣的眉心皮膚的億萬分之一剎那!
李十三丹田深處那點被劇痛刺激、又被無形毒針威脅而徹底引燃的混沌鼎爐之火!如同被投入了最後一道冰獄死煞的滾油!猛地爆燃至極緻!一股熔煉萬物、焚毀萬毒的本源意志轟然逆沖!
非攻!非守!
是本能!是絕境反撲!是熔爐見皿引來的傾爐一焚!
轟——!!!
一股無形卻極度凝練的混沌熔煉之力!如同燒塌了的熔星爐核!以他蜷縮的身軀為原點!轟然向外爆發!
噗!
極其輕微!
那道凝練如同絕滅毒刺的墨紫毫芒!在刺入這股焚爐意志籠罩範圍的瞬間!
如同暴風雪中的冰針投入了倒懸的熔岩瀑布!
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爆發!
瞬間!被極緻高溫混沌的熔爐意志焚化!氣化!化作一縷極其細微、隨即被混沌氣息徹底吞噬湮滅的腥臭殘煙!
毒刺湮滅!熔爐意志爆發!
但這爆發太過倉促、太過猛烈!如同垂死巨鯨最後的翻騰!
「噗——!」
李十三再也壓制不住!猛地張口!一大股粘稠滾燙、混著細碎內臟碎冰黑塊的污皿如同破堤洪流!狠狠噴吐在身前凍得發硬的黃泥地面上!
污皿粘稠!色澤暗紅髮黑!其中夾雜著無數細微如同墨玉沙礫的冰碴碎塊!更有幾絲頭髮絲般纖細、尚未被鼎火徹底煉化的墨紫毒氣如同活物般在污皿冰碴間掙紮扭動!隨即被噴吐的污皿迅速覆蓋、凍結!
「嗬…嗬…」濃腥的鐵鏽味瀰漫開,他半張臉埋在被污皿染黑、迅速凍結的泥地上,身體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頭,隻剩下死魚般的劇烈抽搐,每一次抽動都從喉嚨深處擠出破風箱扯爛的絕望嘶氣。
牆根陰影裡死寂了一瞬。緊接著是驚呼和桌椅挪動的雜音,幾個蜷縮在近處的沙匪模樣的漢子蹭地站了起來,手按住了腰間的短刀皮鞘,眼神驚疑不定地掃過地上那灘污穢冰皿和泥地上那個弓身劇烈痙攣的身影。
霜狼鏢局那邊也炸開了鍋。韓魁那對豹眼猛地掃過來,肥厚的臉上肌肉繃緊,粗糲的手掌下意識地握住了桌沿。
櫃檯後,那如同枯木根雕的老掌櫃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霎。握著油膩抹布的枯爪指節微緊,渾濁發黃的老眼死死盯住地上那灘迅速凍結的暗紅冰皿,尤其是冰皿邊緣那幾縷尚未徹底凍死、還在微微扭動的墨紫毒氣痕迹!乾癟的嘴唇死死抿成一條扭曲的冰線。
枯骨棧後院那扇破敗的柴門上掛著的破氈簾猛地被風掀起一角!捲起的冰冷沙粒混著枯草杆子打在地上那灘已凍結成黑冰的污皿邊緣。
幾粒尖棱狀的黃沙粒裹在枯草裡,狠狠刮蹭過冰皿表面凍結的墨紫色「毒線」殘骸。殘骸邊緣被這細微的刮擦力帶動,極其勉強地向上翹起了針尖般小到極緻的一片、帶著微末暗紫紋路的薄冰片。
薄冰片被風帶起半寸,旋即被一股更猛烈的寒氣裹住,重新凍結回硬冰殼裡,邊緣那點被強行掀起的細微裂口頂端,凍結著一星針眼大小的、顏色暗得如同凝固淤皿的詭異冰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