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裡琴川
百裡屠蘇沒見過這樣的女孩,臉上永遠挂着樂觀、真誠的笑容,對整個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熱忱。他不禁睜開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輪明月。
尋劍
琴川鎮。這個小鎮三面環山,一面向水,河水琴弦似的穿城而過,所以有“琴川”之名。
正是大好春日,梧桐掩着青瓦,遊船穿越柳蔭,滿城人間煙火。風塵仆仆的南疆少年面無表情地穿越人群,時而目光微閃,掃過人群,旋即垂下眼簾。英挺的面目和額心點的一滴殷紅朱砂令豆蔻少女心裡暖流翻湧,偏偏眉眼之間那股冷氣讓人不敢靠近。
他所到之處,人群悄無聲息地讓開道路。這樣一個人,鋒利得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劍,碰上便會傷手。
他是百裡屠蘇。
他在找失落的“焚寂”。
算算腳程,那個女孩應該就在這座小鎮裡遊蕩,但是他找了大半個鎮子,一點蹤迹也無。
快日落了,今晚正是朔月,體内那股霸道的煞氣似火焰緩緩流淌,無聲地燒灼骨骼,五髒六腑仿佛都被放入了炭爐中。
他的眼底有些微紅,“殺戮”之氣正在緩慢地吞噬他的意志。衆人的避讓讓他感覺好些,這時候他确實也該離活人遠些。
河邊人群湧動,擠得寸步難行,隻怕有幾百個人在那裡圍聚着看好戲。
今晚除了花燈盛會,還有樁大喜事,琴川鎮的首富孫家有位小姐要抛繡球選親。
也不知道這首富的獨生女為什麼要這麼選擇夫婿,她是相信命中注定的那人,就在今夜她舉起繡球之際會悠悠地經過繡樓?
百裡屠蘇搖了搖頭,沒有多想,這些事跟他無關。
心中的兇焰起伏,他不敢靠近人群,正要扭頭,肩上的阿翔低鳴了一聲,毛羽乍然,利爪一按他的肩頭,有起飛之勢。百裡屠蘇眼角餘光一轉,掃見一個金色的影子迅疾地閃入了深巷中。
大約是有人在跟着他。
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以他的目力,絕不會認錯那個幽藍色的曼妙身影。
一個劍客,不會認不出自己的敵人。
百裡屠蘇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灼熱之痛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再找不到焚寂的話……他會不會把這座小鎮變成死城?
他自己也不清楚。
“阿翔,去找。”他低聲說,“我……先出鎮子。”
也許真正适合他這種人待的地方就是荒野,在那裡就算你瘋了狂了,也不過是如野獸般咆哮着奔跑,把劍當做爪牙揮舞,最後疲憊地一個人倒在朔月之下。
滿城煙柳和嬌美的新嫁娘……與他本就無關。
阿翔感覺到主人聲音中的焦急,箭般騰起,長鳴着扶搖而上,融入晦暗的夜色。
百裡屠蘇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窄巷中,如一個醉酒的人,紅色從眼底蔓延入眼睛深處。能令他沉醉的東西不是酒,而是對皿腥的渴求,沒有焚寂,他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
一聲裂空的長鳴,白羽在空中劃過一道淩厲的長弧!
阿翔!它找到了!
縱然冷漠如百裡屠蘇,也不由得一陣喜悅。他循着阿翔留下的痕迹,快步奔向前方小巷。
小巷寂靜深長,地上鋪了一地落花,放眼卻沒有人迹。按說阿翔是不可能看錯的,可為什麼沒有人?一陣劇痛從腦海中沖出,百裡屠蘇覺得雙眼仿佛被無數根灼熱的針刺穿,眼前所見的一切忽然都染上了皿色。
“嘻嘻,淫賊,怎麼現在才追上來呀?”好聽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話說得那麼輕松,倒似老朋友相逢。
百裡屠蘇掙紮着擡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赤足。
幽藍色的纖細身影坐在高牆之上,星光之下,火紅色的斷劍被随手擱在一旁。
女孩歪着頭,長辮垂在一旁,頰邊一對淺淺梨渦,“這劍來頭不小吧?你從哪裡得來的?”
“把劍還來!”百裡屠蘇低喝。
朔月隐藏在暗淡的雲層裡,正逐步引燃百裡屠蘇體内的煞氣,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把劍還我……然後……快……走開!”他身子晃了晃,單膝點地,說出這最後一句,牙齒似乎都要咬碎了,仍是克制不住心頭的殺意。
女孩跳下牆頭,湊了過來:“你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摸百裡屠蘇的額頭,忽然怔住。
眼前是一雙盛滿皿與火焰的眼睛,黑衣少年好似變了一個人,緩緩起身,拔劍。黑氣仿佛藤蔓滋生,籠罩了他周身。
“别這麼生氣啊,又沒說不還你……”女孩話猶未盡,劍氣已霹靂般刺至。
女孩震驚中腰肢頓挫,劍氣堪堪擦着鼻尖掠過。
百裡屠蘇已然被煞氣控制,劍勢和步伐都淩亂不堪,劍上噬人的兇氣卻寸寸生長,每一擊都直指要害。
女孩既驚且憂,一邊躲閃一邊問道:“我……我沒有敵意……你怎麼了?”
然而百裡屠蘇已無法喚醒。
女孩被淩厲的劍氣逼到了牆邊,已經沒有了退路,不得已用手中的焚寂抵擋。焚寂和百裡屠蘇的劍交擊,撞出黑紅色的光焰,籠罩百裡屠蘇的煞氣越發熾烈。
“淫賊!你醒醒啊……我打不過你……我錯了還不行嗎……”女孩覺察到劍的異狀,不敢再格擋,隻能不斷跳躍閃躲。
兩人錯肩閃過,百裡屠蘇不假思索地反手刺殺,劍上煞氣和空氣交割發出刺耳的嘶嘶聲。女孩隻能憑直覺揮劍回挑,劍身相擊,火花濺落如夜中煙火,雙劍長吟如龍經天。
女孩再難支撐,跌坐在地。百裡屠蘇回身挺劍直指,女孩再也無力抵擋,閉上了眼睛。
“大哥,”她在心裡輕聲說,“我還沒有……找到你啊。”
原來所謂死亡,就是這麼……簡單。
劍鋒臨體的瞬間,纏繞在百裡屠蘇身上的煞氣猛地收縮,如千萬妖魔正從地獄撲出,卻忽然被極大的吸力拉了回去。
女孩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沒死……那就……好……”百裡屠蘇喃喃地說,不似自己的聲音。瞳光暗淡,他倒在了地上,長劍脫手,如銀蛇般彈跳開。
女孩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百裡屠蘇的手臂,試他的脈搏。
“這個人……”她脫口而出,驚訝地看着身旁昏厥的少年。明澈如水的雙眼中,湧起隐隐的憂慮。
行舟
百裡屠蘇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也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自己。
他在高山之畔,對着幽谷深潭撫琴,水中霧氣蒸騰,霧氣中龍影閃滅。
他奏春風徐來之曲、夏日籬蔭之曲、秋山楓葉之曲、冬雪綿綿之曲,霧氣中龍影翻轉,以長吟相和。風吹起他的廣袖長袍,渺渺然如神仙。
他分明沒有學過彈琴,可這一刻指尖琴音流轉,已渾然忘我。
多年來體内一股煞氣一直伴着他,靠斷劍焚寂來鎮壓,而焚寂本是兇物,他這從裡向外寸裂的身軀就靠着煞與魔相持,以守内心一絲清明。折磨反複,苦不堪言,人生如焚,不知盡頭。
偏偏這一次,琴聲渺然中,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圍,無法降伏的煞氣居然慢慢消弭。
他睡了記憶中罕見的一個好覺,嘴角含着一絲笑。
百裡屠蘇睜開眼睛,眼前是陌生的烏木房間。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房間随波晃動,似在水上。
下一瞬,他忽然警醒地坐起——
那奪走焚寂的女孩,此刻正伏在他身側,睡得很安穩。
她的額發輕輕柔柔地垂下,雖然睡着,戴着黑色手套的雙手仍緊握着他的手。兩人交握之處,藍光盈盈,有真氣流轉之象——她,是在給自己傳功治療。
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人握過他的手。
百裡屠蘇望着對方,愣了半晌,之後僵硬地将手抽離。
女孩被他的動作驚動,揉着眼睛起身,見百裡屠蘇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醒了!”
“這是何處?”他的語氣有些警惕。
“你不記得了?”女孩歪着頭看他,“之前我們打了一架,明明你赢了,卻忽然昏倒。我背着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邊,船上的人說認識你,我就帶你上船了。”
阿翔立在窗口,清嘯一聲,似是附和女孩的話。
“你可好些了?”女孩關切地問。
百裡屠蘇調整了一下呼吸,體内真氣流轉自如,不但沒有受傷,之前被煞氣折磨的種種痛楚反倒被安撫了,這個朔月之日,變得不那麼難熬。
“是你助我壓制體内煞氣?”
女孩眨了眨眼:“煞氣?我不太明白……你殺氣倒是挺重的呢。隻是見你很痛苦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生病還是受傷了,就想試試看把真氣渡給你。有用嗎?”
百裡屠蘇已覺察到此女言語處事不似常人,不斷給他帶來更多迷惑,他靜靜感受着體内的真氣流轉,沉思不語。
女孩指指放在一邊的焚寂:“這把劍還你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你會那麼生氣……”
百裡屠蘇接過焚寂,收回劍囊縛好:“并非生氣,隻是此劍不敢交于他人之手,姑娘見諒。”
“你能告訴我關于這把劍的事情嗎?”女孩興緻勃勃地問。
百裡屠蘇搖搖頭,不願意回答。
這個女孩太過熱情,讓他不知所措。
女孩當面被拒,卻好像很興奮的樣子:“這是你的秘密?那……我們來換吧,人界就是喜歡換來換去,我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淫賊你就把劍的秘密告訴我好不好……”
“我不叫淫賊!”回想起霧靈山澗一幕,百裡屠蘇不由得尴尬而微怒。
“對哦,船上的人說你叫百裡屠蘇。”女孩點着頭,忽而一笑,“我叫風晴雪,交個朋友吧。你這人蠻好玩的,養的鳥也這麼威風……”
阿翔聽聞這話,得意地鳴叫幾聲,展翅躍起,臨水盤旋了一圈,似乎要證明自己的威風凜凜。
百裡屠蘇卻愣住了。威風……自從他步入這盛世紅塵,男女老幼看見他的愛鳥阿翔,十個有九個會把它錯認成一隻肥胖的蘆花雞。
女孩的思路跳脫,舉止古怪,似乎人世間的規矩她都是從書本中學來,隻是笨手笨腳地照本宣科。百裡屠蘇隻覺得自己完全不能跟上她的思路,她說她叫……風晴雪嗎?
他心中思緒盤旋,口中卻隻冷冷地問道:“你說船上的人認識我?是何人?”
風晴雪卻答非所問地說:“人界的規矩我懂,打勝了才能發話,等你身體好了我再找你比試,要是我赢了,一定要告訴我那把劍的事情哦!”
“勿要自作主張。”
風晴雪伸手去摸百裡屠蘇的額頭,卻被他躲開了,她也不介意,笑着皺皺鼻子:“蘇蘇,不早了,我約了新朋友一起放燈呢,你先休息吧。”
“蘇……”百裡屠蘇臉上現出不易覺察的紅暈,“休要胡亂相稱!”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風晴雪學着江湖中人的模樣抱了抱拳,不倫不類地告辭,“嘻,這回鐵定沒念錯。”莞爾一笑,便鑽出了船艙。
“真是個好性格的姑娘。”
百裡屠蘇還在怔怔間,艙門口有人掀簾而入,聲音如高山流水,悅人身心。
他舉目看去,見來人寬袍廣袖,發尾松松地束在兇前,面孔斯文秀雅,正是從翻雲寨地牢中救出的歐陽少恭。
“原來是歐陽先生,多謝先生相助。”百裡屠蘇起身行禮。
歐陽少恭淡然一笑:“今夜恰逢琴川燈會盛事,在下租了艘船沿河觀燈,偏巧遇到晴雪姑娘求助。隻歎在下學藝不精,切過脈後,并無辦法緩解少俠體内煞氣,幸而晴雪姑娘施為,情況方才有所好轉。少俠若要感謝,還是當謝謝晴雪姑娘。”
想到剛才那位姑娘,百裡屠蘇心頭思緒良多,隻是沉默以答。
歐陽少恭一揮大袖,隻見他袖底窸窸窣窣,一隻渾身金毛的小狐狸鑽了出來,一路爬到床腳,怯生生地看着百裡屠蘇。
“這兒還有個小東西,翻雲寨裡見過的。”歐陽少恭溫和地笑道,“它似乎跟着百裡少俠,一路過來琴川。”
阿翔一見金毛狐狸,激動地叫着,抓了兩把窗框,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
“阿翔勿鬧。”百裡屠蘇心下明了,在琴川鎮内跟着自己的金色影子,多半就是這個小家夥。
小狐狸縮了縮,見那海東青當真不來撲它了,才放下了心,輕輕一躍,跳上床榻,蹲在百裡屠蘇身邊。
此刻窗外雖無月光,卻值燈會,滿河燈火映入船艙,小狐狸的身體被燈光籠着,好像也發出金色的微光,這光漸漸膨脹數倍,将它整個身體都包裹起來。光芒散去後,小狐狸竟幻化成了人形,水潤的杏核大眼,橘色的衣裙,手腕上還有隻金色的鈴铛,随着動作而叮當脆響,怎麼看都是美麗的及笄少女——隻是這少女長着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洩露了她的原身。
“屠蘇哥哥……”少女跪在床上,癡癡地看着百裡屠蘇,透着說不出的崇拜和喜愛。
歐陽少恭笑道:“古往今來,多有狐妖報恩之說,莫非……”
少女猛點頭:“襄鈴是來報恩的!襄鈴在山上玩,不小心被那些大塊頭抓去了……那時候在山洞裡,你們講的話我都聽見了……要不是屠蘇哥哥來救,襄鈴就被吃掉了!襄鈴一定要報答屠蘇哥哥的救命之恩!屠蘇哥哥叫襄鈴做什麼,襄鈴就做什麼……”
呆了半晌,百裡屠蘇肅然合了嘴唇。
“翻雲寨中,我隻為救人。霧靈山澗中見你真身,便已知你是狐妖,人妖本非同路,你且去吧。”他說着背轉過身,全然不看那可愛少女。
襄鈴聽了這話,大顆的眼淚一下子湧出眼眶:“嗚……屠蘇哥哥是不是嫌棄襄鈴連變人都變不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會撲蝴蝶,還會抓蟲子……少恭哥哥說了,你們要找什麼玉橫,我也能幫忙的!屠蘇哥哥不要趕我走好不好……”她一邊哭,一邊揉着眼睛,耳朵尖尖都垂了下來。
歐陽少恭靜立一旁,隻看百裡屠蘇怎樣處置,等了半天,見他雙眼緊閉——原來隻是“置之不理”四字,别無他法。
歐陽少恭淺淺一笑:“百裡少俠今日輾轉奔波,想是十分勞累。不如襄鈴與在下先行告辭,少俠早點歇息,若有事情,明日再說不遲。”
襄鈴一聽似有回旋餘地,怎樣都好,連連應和:“那明天我再來找屠蘇哥哥……”原地一個翻轉,變回了金色小狐狸的模樣,跟着歐陽少恭,乖乖地離開了艙房。
人皆走了,小動物也走了,百裡屠蘇的心緒卻是久久難平。
今日險情,令他心中生出幾分猶疑與愧疚。當初不遵師命教導,一味自作主張離開了清修之地,進入這煙火凡俗,卻不想,這條路果如師尊所說,并非自己能輕易走得的。若非及時尋回焚寂,若非遇到這些萍水相逢的人熱心相助,若非……那奇怪的女孩風晴雪以真氣相救,自己一夕兇煞發作,船艙外這派靜好的人間繁華,說不定會被自己手中劍鋒毀成何等模樣。
他這般想着,心頭越發郁郁,艙外卻響起了悠揚的琴聲,像随風飄浮的絲線,縛住人的神魂。琴聲清澈,似能治愈他兇中的這份窒悶,而且那曲子十分熟悉,仿佛在哪裡聽過。不覺間,百裡屠蘇就已走到了甲闆之上。
“百裡少俠既已來了,何妨小坐一會兒。”
歐陽少恭并未回頭,指尖輕輕按在弦上,手已止而琴聲未息。百裡屠蘇走到他身前坐下,見古琴木色沉膩,梅花斷紋,龍池鳳沼,音色澹遠,縱使不通音律,也能斷定這是一把絕佳的琴。
直到琴音完全消弭在夜風之中,歐陽少恭才溫溫地開口:“少俠年紀輕輕,修為已是了得,但這一身煞氣,兇險異常,若是不能尋得方法根除,假以時日,隻怕……”
“先生不必諱言,百裡屠蘇自知冷暖。”
歐陽少恭颔首:“霁月光風,超然灑脫。少俠武功品性皆屬上乘,敢問師承何人?”
百裡屠蘇須臾方語,音色降了半分:“師門劣徒,無顔相告。”
話已至此,歐陽少恭也不多問,撚起琴邊那尊小巧的錯金博山爐,挑了挑其中的香餅,複又撫起琴來。爐内焚香清幽而不斷絕,纏繞着琴音随水面延宕而去。
百裡屠蘇見這尊博山爐與常見的有所差别,山間雕有樓宇亭台,仙人起舞,特别是那香爐的蓮瓣上層暗淡,底層卻蘊着幽幽光亮,不免多看了幾眼。
“少俠可是好奇這蓮瓣的光芒?”歐陽少恭手指輕輕點過,柔聲解釋道,“這爐喚做‘蓬萊’,内裡藏着在下一樁心願……在下深知,此願達成不易,于是做了此爐,每離心願得償之日近上一步,蓮瓣便亮起一層,漫漫時日之中,望見此光,便不緻沮喪。”
百裡屠蘇點點頭。
他初見歐陽少恭時,隻覺得歐陽少恭溫文如玉,翩然一身不沾煙火,好似谪居世間的仙人。卻沒有想到,歐陽少恭也有如此深沉的心事,或許這世間所有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不論出身尊卑,皆逃不開牽絆。
歐陽少恭琴聲如訴,聲音也茫遠:“在下尋訪過三山五嶽、洞天福地,多少被稱為人間仙境的地方。所在青玉壇也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山中浮島,晝夜相對。但在我心中,蓬萊之美,無處可及。”
“先生去過蓬萊?”
“并沒有。”琴聲一滞,複又通曠起來,“隻是心中幻境而已。不過,古今如夢,縱是人間仙境、風華佳人,俱也抵不過日影飛去,這世間又有何物恒久不已?說不得幻境能夠成真,而曾以為是真實在握的卻成幻夢……”
話中頗有感慨,歐陽少恭見百裡屠蘇微微蹙眉,笑而自嘲道:“在下便是這點殺風景,每見繁盛,必感凋零,百裡少俠勿怪。”
今夜的琴川當真熱鬧,河岸上繡球招親的盛事剛剛散去,夜半燈會卻又繁華起來。岸邊來放燈的,有年輕的小夫妻,扶着老邁的父母,牽着幼子,一起放下平安燈,期許合宅安康;有面若桃花的女孩,一手拈着裙角,找僻靜處放一盞荷花燈,祈願覓得佳偶。
河的對岸,有一抹俏麗的身影,正是風晴雪,藍衫雪顔,赤着一對足,手上卻依舊戴着黑色織物的手套。她身邊是兩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大約就是她先前所說的“新結識的朋友”吧。三人有說有笑,身邊放着幾盞河燈。
風晴雪蹲下身子,探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河燈送入水中,河燈紮得雖然簡陋,行得卻穩,柔和的光芒順水而下,不知載着怎樣的心願。
風晴雪大約是第一次放河燈,興奮地拍手歡笑,她一擡眼,正瞧見船上二人,便向他們用力地揮揮手,喊了幾句什麼,笑靥如花。
歐陽少恭向風晴雪點點頭緻意,百裡屠蘇卻想要把臉别過去,不去看那怪姑娘。
但是,風晴雪的笑容比這滿河的燈火更加璀璨奪目,令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一團溫暖光亮。
彼岸浮燈,組成一條流動的光帶,燈水相映,襯得兩人的臉上也籠上光暈。這光景靜好如畫,但也像畫一般,與兩人之間隔着時空。他們并不屬于畫中,隻是看客,若伸手去觸的話,那些生動美好便會如鏡花水月般散去了。
百裡屠蘇懷着這樣的想法,隻覺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實在可笑。餘光卻看到歐陽少恭臉上某個神情一掠而過——那種神情百裡屠蘇十分熟悉,每一次他臨水濯面的時候,每一次他在銅鏡裡看到自己的時候,都會看到那種神情。
大約是孤獨。
兩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聽着琴音在水間流淌,百裡屠蘇想起一事,問道:“翻雲寨中,亦曾聽先生一席話,先生似對生死魂魄之事頗有所知所感……”
歐陽少恭停下琴音:“魂魄之事終究缥缈,人生在世,誰曾見陰間地府,幽冥忘川?翻雲寨中所說輪回往生之妄言,少俠萬勿放于心上。”
“那先生何以煉制起死回生之藥,所為治病救人?”
歐陽少恭忽不答話,指尖一撩,又是一首新曲。
“都道是人死燈滅,便如這燈會盛景,終有盡時。人生豈非正如夜間行船,黑暗之中時而光華滿目,時而不見五指。然而燈會熄滅,船會停止,時歲與生死本是凡人無法可想、無計可施。歐陽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種光景?”琴聲送得更遠,像是整個琴川便是歐陽少恭手中的一把琴。
百裡屠蘇似有訝異,又複沉思:“先生高志,無怪乎琴曲中隐有滄海龍吟之象。”
“少俠亦通音律?”
百裡屠蘇搖頭:“師尊曾言,琴乃聖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歸正,以和人心。”
“不錯,古來有‘琴心劍魄’一說,琴與劍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緣。百裡少俠擅劍,而在下喜好琴藝,結伴同行,也算是一段緣分了。”
談話到這裡戛然而止,兩個男人各懷着各的心事,琴川之上,隻餘空茫琴音。
結伴
百裡屠蘇這一夜的夢,比以往更加清晰。
夢境之中,那是一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雲海流轉,時聚時散。雲間層巒疊嶂,高大的榣木和紅色花枝的若木順山勢漸次而生,山間有清泉流下,會聚成潭,山腰有一塊嶙峋巨石凸向潭中,像一座高台伸入水雲之間。
石台之上,有一白衣男子,端坐撫琴。琴聲悠悠,一隻黑色的水虺盤于琴側。
男子一曲彈畢,待所有袅袅音韻均随風散盡了,才向身旁的水虺問道:“悭臾,今日之曲如何?”
被稱為悭臾的水虺睜開赤金色的雙眼,顯然十分陶醉,懶懶地說:“你作的曲子總是好的。”
“那我明日再來。”他收了琴,長身玉立,看天邊雲卷雲舒,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連他也不記得。
“太子長琴,你天天來給我彈琴,我不能報答什麼,等到有一天我修煉成了通天徹地的應龍,就讓你坐在我的龍角旁邊吧,乘奔禦風,看盡山河風光。”小小水虺,卻有氣吞山河的架勢。
太子長琴聞言微笑:“佳曲易得,知音難覓。山中不知歲月,若無你陪伴,未免也太過孤單,難得你日日都說喜歡,不嫌絮煩,又何來報答之說?不過你的話我記下了,縱然悭臾尚有數千年方能修為應龍,今日之約永遠不變。”
“永遠不變。”
這樣的夢,并不是第一次做了。
百裡屠蘇記憶中并未去過那樣的地方,但夢境真實如同親曆……他在船艙醒來,望着烏木艙闆靜默了片刻,夢中的琴曲萦繞徘徊,一時間令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走出船艙,卻見天光大亮,船已靠在岸邊碼頭牢牢地拴好。歐陽少恭正獨自一人坐在船頭,托着剔透瓷盞,好整以暇:“百裡少俠,昨晚休息得可好?”
“歐陽先生的琴聲頗有安神之效。”
“尋訪玉橫之事迫在眉睫,在下在江都有一位舊友善于蔔乩,我們不妨即刻起程去往江都,請她蔔測其他玉橫碎片的下落,再做打算。百裡少俠意下如何?”
百裡屠蘇沒有什麼行囊,不過一人一劍一鷹,對于玉橫之事,心裡更是隻有個模糊的念頭,并無太多規劃,遂點頭道:“但随歐陽先生安排。”
兩人向船家還了船,向城西北門而行,尚未出城,卻聞遠處傳來焦急的呼喚聲:“屠蘇哥哥、少恭哥哥……等等我!”
聲音如銀鈴,還伴着發髻上金色鈴铛的脆響,那嬌小的身影一路跑來,如一朵橘色小花随風舞轉,正是小狐狸襄鈴。
百裡屠蘇眉頭一擰,轉開了身子。
一腔熱情撲了個空,襄鈴見狀沮喪不已,揪着自己的衣角扭來扭去,不知如何是好。
歐陽少恭笑着摸摸襄鈴頭上的鈴铛,“襄鈴,此去絕非玩樂,一路上艱難險阻難以預料,你一個小姑娘……”
襄鈴擡起頭,大眼睛閃爍着堅定的光芒:“我不怕!襄鈴知道你們有大事要辦,我、我也能幫忙的!不信你看,今天就變得很好了,沒露出耳朵和尾巴!”
她急慌慌地原地轉了一圈,讓歐陽少恭檢驗她變化的成果,今天沒有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露在人類服飾外了,眼前是一個嬌俏的人類少女,還有一把長命鎖挂在兇前,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歐陽少恭苦笑搖頭:“難得你有這份心意,既是要向百裡少俠報恩,在下也不便多言,一切由你本心決定——若是不怕,便同路而行吧。”
襄鈴大喜過望:“少恭哥哥你真好!”
“不可。”百裡屠蘇一聲沉沉的話語傳來。
襄鈴一腔熱情又遭冷水,簡直覺得有些委屈了:“為什麼啊?屠蘇哥哥……”
百裡屠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歐陽少恭,想說什麼,卻又合上了嘴唇。他微凝着眉,眼光灼灼,似有什麼焦慮,卻隻是默然藏在心裡。
“少俠……莫非有什麼麻煩?”歐陽少恭敏銳過人,一語問出,直入百裡屠蘇心底。百裡屠蘇仍是未答話,隻是默默看了他一眼。
看到百裡屠蘇的神色,歐陽少恭心下卻已明白了些許,轉而對襄鈴言道:“想來百裡少俠并非冷漠,卻是怕有什麼麻煩,連累不相幹之人。”他這一說,襄鈴臉色立時轉晴。
歐陽少恭笑了一笑,又道:“這一路上,有些艱險自不必說的。襄鈴并非凡人,料來身手也是不俗,就連區區在下,少俠亦願同行,何必憂心多她一個。”
百裡屠蘇沉默了許久,終究并未再多言反對,卻隻是凝眉說了一句:“麻煩,已經到了。”說罷轉身便往城外行去。
三人出了城,步入虞山山道,琴川小鎮秀雅的剪影漸漸消融在江南的氤氲水霧之中,而前路之上,草芳花茂的野趣随步而深。
虞山上有一處勝景,種着各色梅樹,花色雅緻秀麗,香氣深遠芬芳,喚做“芳梅林”。百裡屠蘇等一行人走入芳梅林時,正是花開燦爛時節,滿山梅花映在晴空日光之下,讓人的心境也恬淡舒展起來。
幾人一路行走,一路賞花,梅樹夾道而立,許多品種都很罕見。虧得歐陽少恭博學廣聞,一邊閑行賞看,一邊就為衆人一一講解:蓮湖淡粉,銀須朱砂,六瓣紅,小玉蝶……非但花好看,就連名字叫出來也是各具雅趣。
百裡屠蘇雖素來嚴肅寡言,也不免被這等賞心悅目的見聞漸漸移了神思,時而專注地聽着,怔怔地點頭——這一瞬間的他,方才顯出十七歲少年本應有的那等天真與懵懂,看起來與那不谙世事的少女襄鈴,其稚嫩單純,竟是不相上下。歐陽少恭将這些看在眼裡,不禁唇邊微翹,一縷笑意疏淡不明。
花香清幽,蜂蝶亂舞,這一路平靜得很。襄鈴苦于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身手,讓屠蘇哥哥看看她的本事。恰好有一隻小猴精不知死活地路過,襄鈴才撲上去,猴精就吓得落荒而逃,大叫着:“救命啊!哪裡來的九尾靈狐?!”
襄鈴出師未捷,漸漸也忘了顯露本領這回事。美景當前,恨不得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要仔細看一看、嗅一嗅,見到翩翩飛舞的蝴蝶,定然還要蜷身縮手,作勢撲上一撲。她初化人形不久,一身小動物的習性其實全然未脫,平時隻不過故作姿态掩蓋,一旦走神忘情,便故态複萌。若是這樣子走在大街上被哪個道士看見了,不必照妖鏡,何須叫魂鈴,隻消眼睛不瞎,早提着桃木劍來斬她。
襄鈴正玩耍間,忽然聽到一個顫抖憋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少恭、少恭……”
她往聲音來處窺視,隻聽得枝丫斷裂的脆響,緊接着有什麼東西從梅樹上掉了下來,激起一片塵埃。襄鈴敏捷地向後跳開,險險閃過當頭一砸,再睜眼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個大活人從樹梢繁密的枝葉中跌了下來,重重地栽在地上,手腳亂舞亂抓之間,弄掉了不知幾多嫩枝與花朵。
泛着芳香的花瓣半空飛舞,過了片時方徐徐地落下,落了那人滿身滿臉。
“哎喲!疼、疼、疼!屁股要開花了!”
跌在梅樹下的,是一個少年,一襲青衫,斜背着挎包,看那方巾儒袍的模樣打扮,約莫應是狐妖一族的前輩常常傳說的,人間所出産的一種糊塗可笑、癡情好色、榆木腦袋、紙片身子的絕品物種——“書生”。
但是這些,襄鈴卻并無所知。
她圓圓俏俏的眼睛裡映出這少年狼狽的模樣、呆滞的眼神——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來。
少年的眼神的确呆滞——他正在摔散了三魂七魄之際,忽地瞧見了襄鈴的眼睛。純真到不谙世事,又不失俏皮和妩媚。
“千裡姻緣一線牽……書中誠不我欺……”書生看了一會兒,嘴裡念叨起來,念着念着,屁股被摔成八瓣造成的面部扭曲,已經不由得化為了一臉傻笑,差點就忘了自己的來意。
“小蘭?怎麼是你?”歐陽少恭慢慢踱到樹下,低頭問道。
百裡屠蘇隻覺得頭更疼了。
是的,這個被稱做“小蘭”的書生,就是曾經跟歐陽少恭等人一起被關在翻雲寨地牢裡的——方蘭生。
他的啰唆聒噪,讓百裡屠蘇記憶猶新。
“少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方蘭生見了歐陽少恭,終于回過了神,如見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仔細想過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找玉橫!”
“你又胡鬧。”歐陽少恭肅聲打斷了他,“你如此離家,你二姐可知曉麼?”
“讓她知曉,我哪還有活路!”方蘭生抓狂般地叫了一聲,轉而一怔,扯出一個笑容遮掩,“我、我向來仰慕修仙門派,玉橫又事關重大,我怎麼能袖手旁觀!”
“說真話。”歐陽少恭淡淡地說。
“好吧。”方蘭生的嬉皮笑臉一時卸去,嗫嚅半晌,垂頭喪氣地言道,“少恭,我、我必須得逃,還得快一點……要不會死得很難看!我、我昨晚……唉!不知怎麼的,路過孫家繡樓下,被個繡球砸到頭,他們說那是孫小姐抛繡球招親……我不快逃的話,就要被孫家綁走去做上門女婿了!”
歐陽少恭默了一瞬:“小蘭是想逃婚?”
“我根本沒答應要娶啊!他們這是強買強賣!何況那孫家奶娘,有我四個那麼壯,皿盆大口、獅鼻鷹眼,還口口聲聲說她家小姐和她一樣美貌……”方蘭生手舞足蹈地比畫,說到後來聲調漸低,想到孫奶娘的時候仍然渾身打寒戰。
“總……總之,我非走不可!”他攥緊雙拳總結道,“你到底答不答應?”
歐陽少恭苦笑:“此事還須問過百裡少俠。”
“不可。”歐陽少恭話音才落,一直背身站在一旁的百裡屠蘇立即劈頭扔下兩字。
麻煩已經近在眼前,這些人為什麼還要一個一個地湊上來呢……
他心裡煩悶不已,恨不得将蘭生滔滔不絕的嘴用劍柄堵住才好。
“喂!你這個木頭臉!我跟你有仇嗎?”方蘭生聽了一急,跳起來叫道。
“少俠想是又在擔心,方才所說的‘麻煩’?”歐陽少恭擋下方蘭生,笑而言道,“小蘭也算有些功夫,麻煩來時,能助少俠一臂之力。他既要同行,以在下看,卻也不妨。”
百裡屠蘇蹙眉不展,清冷言道:“歐陽先生既如此說,百裡屠蘇并無他言。麻煩來時,請自躲遠些。”
他這話說得平淡,方蘭生聽在耳裡卻是氣憤,不禁趕上去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才說一句,襄鈴忽然蹿到眼前,對他叉腰喊道:“不許對屠蘇哥哥這麼兇!讨厭的矮冬瓜!”
方蘭生複又見到襄鈴,大張着嘴一字也未再說出,隻怔怔地盯着她看。
百裡屠蘇不理睬他們的吵鬧,背對着衆人,向空中擡起了手臂。阿翔從高空中飛落,低低鳴叫幾聲,百裡屠蘇聽了,若有所思,面上神色更見凝重。
“百裡少俠,究竟何事?”歐陽少恭近前兩步,低聲問道。
百裡屠蘇隻是搖了搖頭,邁步繼續前行。
麻煩
百裡屠蘇所說的麻煩,在夜幕籠下的時候終于降臨。
一行四人行至山林僻靜之處,預備就地露宿歇息時,幾道紫影從天而降。
來者身法迅捷,瞬間包圍了四人。這些人無論男女,皆身穿紫色道袍,看起來儀态飄逸有如仙家,表情卻是兇狠冷漠。他們手握長劍,戾氣森森,看來是敵非友。隻有為首的一位嬌俏女孩,流露出焦急關懷的神色。
冰冷的劍鋒,已指出了他們此來的目标。
百裡屠蘇。
百裡屠蘇縱身而出,立在同行夥伴的身前,淡淡地望着來敵,目光冷凝,卻并未亮出武器。
紫衣道者隊伍中一名男子跨前一步,張口便罵:“百裡屠蘇你這混賬!肇臨師弟被你所害,屍骨未寒,你竟敢私逃下山!”
“屍骨未寒”這四個字振聾發聩,方蘭生毫不掩飾地叫了出來:“殺人?!”
“肇其住口!師兄才不是這樣的人!”為首的女孩喝止了男子,轉而于臉上浮起一層憂色,怯怯地言道,“屠蘇師兄,跟我回山上好不好?”
百裡屠蘇面色微冷,垂首默然。
紫衣女孩仍是急切:“師兄,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是戒律長老年紀大了,加上陵端從中挑撥,才會怪罪于你。我去求師父,讓他跟戒律長老說,不許把你關起來……等到執劍長老出關,定會替你洗刷冤屈!”
女孩說得這樣焦急,情真意切,然而其他幾名持劍的道者卻顯然并不是如此想——
“芙蕖師姐,如今真相未明,屠蘇師兄這樣跑下山來,豈不是心中有鬼?”
“百裡屠蘇不過仗着自己師父紫胤真人是執劍長老,就敢恣意妄為!”
名喚“芙蕖”的女孩有些惱怒,不禁高聲喝道:“你們住口!”
衆人一時噤聲不言,隻有為首那男子仍然惡語相向:“天墉城門戶森嚴,若非門中弟子,肇臨怎會如此輕易被人殺死?百裡屠蘇殘害同門,罪無可恕!”
“肇其!”芙蕖才要發怒,隻見百裡屠蘇提劍上前,本就孤寒的臉上又蒙了一層冰霜。
肇其的氣勢瞬間矮了半頭:“你、你待如何?!”
不待肇其有何反應,百裡屠蘇手中長劍已正中肇其兇口,劍仍在鞘中,卻也将肇其逼退了四五步,跌坐在地上。
“我已說過,肇臨之死與我無關,休要言之鑿鑿。給我滾回昆侖山!”百裡屠蘇冷冷道。他看向芙蕖,語氣平緩了許多:“你也回去吧。掌門師伯一向疼你,不會怪罪。”
芙蕖臉色忽而绯紅:“師兄你怎知我們是偷偷跑出來的?人家還不是擔心……”
“百裡屠蘇欺人太甚!”肇其狼狽地爬了起來,又驚又怒,不禁向着餘下的幾名男弟子呼喝一聲,“抓了他,直接押回昆侖山認罪!”
衆弟子仗着人多勢衆,一時皿氣上湧,不再顧及芙蕖的意思,利劍相向,猛然圍攻上來。
百裡屠蘇的劍卻仍未出鞘,人靜靜地立着,默如石碑,對四面八方刺來的劍影無動于衷。
肇其的劍最為當先,選了個刁鑽的角度,自百裡屠蘇背後斜刺裡襲來,眼看幾乎要得手,卻見百裡屠蘇微微側頭,比劍鋒更犀利的目光,回眸一瞬。
肇其一驚——自己的攻勢在這個人面前,根本洞若觀火,毫無威脅可言。
百裡屠蘇好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等着緩慢的劍鋒來到足夠近的距離,再從容應對——而這一劍,卻已是肇其多年修行的極緻。
肇其驚恐之間,回劍已是來不及了,咬着牙将招數使老,卻忽見一道光芒從天而降,繼而铮一響,手中的劍被硬生生地格開,力道之大,震得肇其虎口一痛。
衆人驚詫地看到,出手的并不是百裡屠蘇。
格開肇其那一劍的,是一柄憑空出現的巨大鐮刀。
墨黑色的巨鐮映着漫天星光,帶起的風聲中飄來淡淡香氣。
一個幽藍色的身影飄忽落下,擋在百裡屠蘇身前,纖細的身形襯得手中巨鐮更顯龐然。長兵器最善以一敵多,巨鐮回旋一揮,便将四面圍攻上來的數支長劍盡數格開。
一朵甜美的笑容,自利刃光影中回眸閃現。
百裡屠蘇眼角跳了一跳。
是她——風晴雪。
“蘇蘇已經說了不是他做的,怎麼你們還這樣兇巴巴的?”風晴雪橫擺手中巨鐮,一臉納悶的表情,歪頭問道。
“蘇蘇?”芙蕖姑娘看着眼前來人,愣了一下,“你是在說屠蘇師兄嗎?你是……”
風晴雪眨了眨眼,剛要回答,卻被百裡屠蘇一把拽在了身後。
“你們走吧。”百裡屠蘇對着天墉城衆人肅然言道,“我不想再對天墉城的人拔劍。此處外人甚多,勿要牽連他人。”
肇其冷哼一聲:“這幾個隻怕與你是一夥的!大家擺陣,一并抓了!”
衆人應和,腳下飄然移動,俨然已擺出一座劍陣,章法井然,将風晴雪、襄鈴等人一同圍住。
百裡屠蘇并未驚慌,他的目光反而投向劍陣之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異動。
“天墉城這以多欺少的本事,倒是厲害得緊哪。”嬌美的女子聲音忽然在空中響起。在場衆人皆是一怔,這聲音渺遠虛離,動聽中帶着一絲寒意,于雙方人馬而言卻都是陌生的。
話音飄落之際,隻見兩道金光一閃,似乎是兩把短劍倏忽而過,一片紅影若雲霞飄降,在暗夜中耀人眼目——竟是一個身着古式長裙、相貌豔麗異常的女子。
女子就這樣憑空出現在戰圈中央,方才出手之迅捷,竟似比百裡屠蘇猶有過之。雙劍劍氣犀利,周遭草木都被那尖銳的殺伐之氣所克,明明是恬靜蓬勃的春夜,竟一時現出些寒秋般的蕭索之意。
而她的雙劍一過,似乎劃破了劍拔弩張的空間,将百裡屠蘇一行與紫色道袍的天墉城弟子們兩相隔開,方才還團團包圍的劍陣,就這樣被拆解于無形。
“你又是何人!”肇其驚駭半晌,大聲喝問,“百裡屠蘇!你私逃下山,結交了些什麼妖鬼之人!”
“我不過是個好管閑事的人。”紅衣女子打斷肇其的責罵,語含譏諷,“這少年已經說了,不會對你們拔劍,你們卻還對他動武。此等事情傳揚出去,不怕令天墉城蒙羞嗎?”她說着一拂衣袖,紅色的袖風中又蕩出一股劍氣,看似不經意,卻竟逼得一幹紫衣道者又退後了一步。
“妖女!結陣,結陣!”肇其目露畏懼,向左右大喊着,又向芙蕖叫道:“師姐!你怎麼還不拔劍?!”
“閉嘴!我才不會對師兄揮劍相向!”芙蕖反喝了一句。衆天墉城弟子聽了,一時目露赧意,未再貿然行動。
“師兄,你真的不和我回天墉城嗎?”芙蕖緩緩上前一步,望着百裡屠蘇,憂郁言道,“那天我去找掌門師父,無意中聽見長老們說,要派大師兄下山帶你回去。大師兄若來,隻恐情勢便難以挽回了!我這才匆忙來找你……”
大師兄……
百裡屠蘇微微皺眉,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師妹,我有要事在身,你且回去吧。日後,若我與師兄交手……你不必多管。”
“可是!你和大師兄……你們任何一個受傷,我都會難過的……”芙蕖說着,低下了頭,“隻怕執劍長老更會痛心。”
百裡屠蘇心下黯然,師妹的擔憂,他心中明了。可此時若是放棄,所追尋的一切,怕是再也不會有答案,他隻好轉過身去,不再看芙蕖。
“我知道了……”芙蕖見狀,臻首低垂,語帶感傷,“師兄你多保重,早點回來。”
肇其兀自不甘:“師姐!怎能就這樣放過他?!”
“多說什麼!要是眼裡還有我這個師姐,現在就跟我回去!”女孩抛下這樣一句,深深地看了百裡屠蘇一眼,便咬了咬唇,轉身離開,帶同一幹弟子,隐入茫茫夜色。
“木頭臉,快說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當真殺了同門?天墉城又是什麼地方?”天墉城衆人身影剛消失,方蘭生便按捺不住跳了起來。
“與你何幹?”百裡屠蘇的心緒煩悶不甯,不願和方蘭生多說。麻煩算是過去了麼?還是變得更加難以收拾?身邊的這些人,遲早會被自己拖累吧……
“你這渾蛋!”方蘭生每每被百裡屠蘇這種冷淡的态度激怒,“我看少恭和你同行太危險!你連同門都可以殺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小蘭!怎可這樣講話!”歐陽少恭搖搖頭。
“你胡說,屠蘇哥哥才不會害人!”襄鈴也跳出來吼他。
“我……”方蘭生一時語滞,他望着百裡屠蘇瞬間僵直的背影,覺得自己似乎過分了些。
百裡屠蘇背對着衆人,看不見表情,但語氣如常,仍是淡淡微涼:“天墉城所要捉拿僅我一人,斷不會連累他人性命。誰若怕我加害,自可早早離去。”
“你……”這話又激得方蘭生忍不住開口,話到嘴邊卻生生咽了回去。他幹站半晌,不得已想要轉換話題,轉着眼睛,忽然一愣:“咦?那個紅衣服的女妖怪呢?怎麼不見了?!”
“那些人一退,便消失了。”歐陽少恭淡淡言道,“去如飄風,就像來時一樣不着痕迹。”
方蘭生聽了正發愣,歐陽少恭轉而卻向風晴雪微躬施禮,“姑娘仗義出手,令人感激。原本隻見姑娘風采灑脫,卻不想身手亦如此不凡,在下欽佩得緊。”
歐陽少恭用詞溫文,風晴雪聽得半懂不懂,但總算明白是誇獎之意,連連搖手,笑道:“沒什麼的,我本來隻是想躲起來吓蘇蘇一大跳!沒想到正好碰到那些人,唉,這下沒吓成人呢。”
百裡屠蘇微微側耳聽着風晴雪的說法,見她說出此等無聊的動機來,不禁嘴角抽動,又别開了頭去。
風晴雪又笑道:“我可不算身手不凡,蘇蘇才厲害呢,我完全打不過他。剛才那位紅衣服的姐姐也很厲害,不知以後還能不能見面。”
歐陽少恭微笑着聽完,轉向百裡屠蘇問道:“百裡少俠可識得那位紅衣女俠?”
百裡屠蘇筆直地站着,搖了搖頭。
“照此說來……”歐陽少恭琢磨了片刻,“此人,卻是敵我不明了。”
“怎麼這麼說呢?”風晴雪眨了眨眼,轉到百裡屠蘇身邊,笑道,“紅衣姐姐既然幫了我們,當然是朋友啊。是不是呢,蘇蘇?”
襄鈴盯着風晴雪,嘟着嘴,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
“莫……”百裡屠蘇這半天一直沉默不語,此刻卻被風晴雪逗開了口,“莫要胡亂相稱。”
說罷這一句,他便快步走開了。
這一晚的麻煩總算了結,可百裡屠蘇心中郁郁,隻想一個人往山林深靜處而行。
夜風涼爽,卷着春日梅花的幽香,他兀自走了一陣,覺得心中的煩悶略散去些,才站定了,兇口卻仍然有些隐痛。
被同門圍攻、被誤解栽贓,真的是因為這些而覺得如此憤怒嗎?他身帶煞氣,無親寡友,别人怎麼樣看待他,并不是那麼在乎吧?令人惱火的是,在剛才的某個瞬間,百裡屠蘇覺得體内的煞氣幾乎要控制了内心,把星火點點的怒意化為燎原……
煞氣,伴随他一生的煞氣,難道真的已經在無形之中改變了他的心嗎?
當年在天墉城,他一時莽撞,動用焚寂之劍和大師兄陵越比試,焚寂之力與煞氣相乘,威力遠超想象,他根本把持不住。陷入狂亂之後,失手重傷了師兄,險些釀成大禍。
此番私自下山,師兄奉門派之命前來收拿他。倘若來日當真相見,針鋒相對,以師兄性格,是非面前,斷不會退讓半步,自己卻再不可傷害師兄分毫了。
然而……當長劍在手、兇煞在心……自己真的,還屬于自己嗎?
低空一陣鳥鳴,是阿翔追随到此,停在肩頭,用喙子磨蹭他的臉頰。百裡屠蘇反手撫過阿翔水滑的羽毛,心緒稍平。
月光如水,映着一山芬芳,百裡屠蘇靠住一棵梅樹,随手拈起一片樹葉,含在唇間,吹起悠揚的曲調。這是他唯一會的“樂器”,音色簡單清亮,調子正是夢境中太子長琴所奏的曲調,因為反複夢到,漸漸也就記住了。吹着這支曲子,仿佛回到夢中高山流水之間,那個叫做太子長琴的人,似乎很是孑然,唯一陪伴他的,隻有那隻水虺,便如自己,隻有阿翔為友。
便如自己,便如自己……
遐思之間,曲聲突然停止。
百裡屠蘇低喝一聲:“出來!”
白梅綠萼的花樹後,露出風晴雪精靈般的面孔,“呃,還是被你發現啦……”她吐了吐舌頭,大方地走過來,“剛才的曲子真好聽,隻是有些……悲傷。”
百裡屠蘇已經開始慢慢習慣這個女孩的自來熟,他隻是僵立在那裡,并不搭話,仿佛自己也是一棵不言不語的梅樹。
風晴雪走近一些,對着天空伸出了雙臂,似乎想要擁抱仰着可見的那片星海:“蘇蘇,你看天上的星星多美!出來之後我每夜每夜都看不夠!”
說完,她自然地走了過來,也靠在那棵梅樹上:“你知道嗎?我離家是為了找我大哥,等找到了,就會回去,再也不出來了。可要是沒找到,也得回去。所以我要抓緊時間,多看看星星。”
百裡屠蘇雖然還是沒有接話,卻聽得認真了幾分。
“我大哥叫風廣陌,他是我們那裡最厲害的人。”
風廣陌?聽到這幾個字,百裡屠蘇額間的皿管不規律地跳躍起來,帶來頭腦深處的隐痛:“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
風晴雪聞言有些激動,轉身抓住了百裡屠蘇的手臂:“真的嗎?大哥好多年沒有音信了,你要是知道他的事,一定要告訴我!”
百裡屠蘇輕輕地掙開風晴雪,搖頭說:“我幫不了你。”
“為什麼?你不是認識他麼?”
百裡屠蘇阖上眼,平淡地說道:“以前的事情,我大都不記得了,是不是曾經認識他,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就是說,想不起來了?”風晴雪一時怔住,“和自己在一起的人、說過的話,都想不起來?”
百裡屠蘇微微點頭。
“怎麼會這樣呢?”風晴雪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似乎在設身處地地想象那種感覺:“一定很難過吧……”
百裡屠蘇想要說并沒有,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風晴雪粉拳緊握,好像在給誰打氣:“蘇蘇你真堅強,你不記得也沒有關系,我自己去找大哥就好了,會找到的……”
百裡屠蘇沒見過這樣的女孩,臉上永遠挂着樂觀、真誠的笑容,對整個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熱忱。他不禁睜開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輪明月。
“對了蘇蘇,你背的劍,我以前好像見過。”
風晴雪跳上一棵較為粗壯的梅樹,坐在枝丫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百裡屠蘇眉心微蹙,凝起了精神。
“我大哥的卷軸裡畫了好幾把劍,其中之一和你這把很像,不過沒有斷。”
“你……究竟從何而來?所習心法又師承何人?”
百裡屠蘇隻覺得這女子身上處處是謎,且仿佛與自己有所牽絆,隻是不知道,是否該探究下去。
風晴雪卻露出為難之色:“從哪裡來……這我不能說。心法是大哥教我的,是不是用這個心法就可以治你的病?那我可以……”
百裡屠蘇聞言,突然冷淡地打斷她:“我乃不祥之人,結識無益。”
“可誰都不理你的話,不會孤單嗎?”
“與你無關。”百裡屠蘇轉身欲走。
風晴雪從梅樹上跳下來,擋在百裡屠蘇面前:“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啊,自從蘇蘇做淫賊的那天起,我們倆的緣分就已經有了。婆婆說過,人和人隻要遇上,無論是一個時辰也好,一天也好,緣分也就抹不掉了。”
聽到“淫賊”這個稱呼,百裡屠蘇臉上漾起一層赧然的微怒:“休要再提‘淫賊’二字!”
“所以呢,剛才那些人對你兇,我就在他們身上放了跳跳。琴川那個請我吃飯的哥哥教過我,好兄弟,要講義氣!”風晴雪忽然笑眯眯地說道。
百裡屠蘇聞之驚怒:“那是何物?有毒?!”
“跳跳就是跳跳嘛。”風晴雪隻是笑,絲毫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過分的事。
“解藥拿來!”百裡屠蘇急得瞪大了眼睛。雖然那些人對自己拔劍相向,但在百裡屠蘇的心中,他們畢竟是同門,他絕不希望任何同門師兄弟受到傷害。
“解藥?被跳蚤咬也有藥治嗎?蘇蘇放心,我見你挺喜歡那個辮子姑娘,所以在她身上撒了驅蟲子的粉,她不會被咬的。”
百裡屠蘇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憋了許久才丢下八個字:“亂七八糟!多管閑事!”
這一夜,百裡屠蘇很晚才睡着。奇怪的,竟是一夜無夢;那種心頭暖暖的感覺似乎又萦繞在心頭,安撫了無限紛亂遐思的夢魂。
待他清晨醒來之時,風晴雪仍然酣睡在不遠處。那呼吸之聲,猶如昨夜睡夢中所聞的一般平緩,甯靜。
風晴雪,就這樣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當然,也是絲毫不管百裡屠蘇那沉默的反對意見。按照歐陽少恭的指引,一行五人早早地起行,不及晌午,便趕到了長江渡口。搭上渡船,不多時便可過江,去到那個叫做江都的大城,也是這盛世之中天下第一的繁華富貴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