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鎮妖鐵柱
他還是那個人,但眼已不是那雙眼,那眼中盡是皿紅,冒着森然殺氣,這雙眼竟和那水下的狼妖如此相像!
牢房
這是一間牢房。
巨大青石壘砌而成的牆壁,高逾兩人,經過百年歲月洗禮,冰冷不動如山。生鐵鑄成三指粗細的鐵欄,密密地樹立,上面附着淡紫色的光紋,仿佛會呼吸的圖騰,光芒起伏不定,一看便知是某種精妙的法陣。
“唔……”百裡屠蘇醒來的時刻,一種難以名狀的疼痛便從頭頂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迅速察覺到,身上的法力如同被抽幹的深井,空洞幹涸。
昏迷前的記憶迅速湧入腦海,甘泉村、藤妖、師兄、三才陣……風晴雪她們?!
“蘇蘇,可有哪裡受傷?”風晴雪溫柔的聲音響在耳畔。
還好……
他搖搖頭,一手抵牆站了起來,打量了風晴雪氣色如常,想是沒有被為難,暗暗松了一口氣。這間牢房不大,除了他和風晴雪二人,還有受創後未能恢複人形的襄鈴,以金毛狐狸的樣子蜷在角落。少恭說過襄鈴要睡上一天,既然她還是本體樣子,那就是一天還沒到吧。
“沒事就好,我醒過來就在這兒了,也不知是什麼地方。”
百裡屠蘇還未開口,就有一個刺耳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看你百裡屠蘇平日那麼嚣張,如今不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做我們的階下囚,哈哈哈。”
牆角裡轉過一個人來,負手而立,面帶譏诮。那人身着天墉道袍,和其他弟子的款制相仿,但墜着的玉飾更顯華貴一些。
“陵端,不要無禮。”
随着那肅正的聲音,陵越的身影走下石階。
他見百裡屠蘇醒了,眉頭一松,但仍是嚴肅道:“師弟,我奉掌門之命有要事與鐵柱觀觀主相商,随後便帶你回天墉城,屆時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你此次私自下山,違抗師命拒不回門,掌門和戒律長老十分震怒,我也不能袒護于你,你且在這鐵柱觀的牢裡靜心自省,切不可再行差錯。”
聽及此言,身後跟随的那叫做陵端的天墉城弟子,忍不住高聲開口:“你小子最好老實一點,别動什麼逃跑的念頭,牢門上的結界你可看到了,那是大師兄親自布下,任何人事物皆不能穿過。如今這鐵柱觀内,有我們師兄弟與道友一同看着,若是想以卵擊石,休怪我們不念同門情誼!”說到最後,他輕蔑地甩甩頭,和别的天墉弟子幹練整齊的束發大有不同,他留着長及左腮的斜劉海,大約是用來遮掩額頭上若隐若現的幾顆紅色面瘡。
百裡屠蘇并不理睬陵端,隻不卑不亢地對陵越道:“師兄既要将我帶回門派,和其他兩人無幹,請放了她們。”
陵端挑了挑下垂的眼角:“不是兩‘人’,是一人一妖!笑話,沒把那小狐妖一劍宰掉已是它上輩子積了德!還想放了她們,少做白日夢!”
陵越用手勢制止了陵端,轉頭對百裡屠蘇解釋道:“師弟,待我們回了天墉城,自會放她們自由,為求周全,還請體諒。”
“大師兄何必要對這小子這麼客氣,他平日裡仗着執劍長老的寵愛,倨傲無禮……”
“陵端,随我去見觀主。”
陵端分明還想留下來羞辱百裡屠蘇一番,但礙于大師兄威嚴,隻得一甩額發,悻悻然離去,臨走時還不忘勒令另一名師弟秉悟留下來嚴加看管。
看着師兄消失的背影,百裡屠蘇沒有說話。生鐵欄杆上閃動着清冷的紫色光芒,映得他的臉色愈發蒼白。
風晴雪輕輕碰了碰他,說:“蘇蘇,你還好吧?你的師兄師弟都好兇。”
“師兄隻是恪守門規……”百裡屠蘇搖搖頭,“他身為這一代弟子的表率,不能徇私逾矩。”
“若你跟他們回去,他們會把你一直關着,直到你師父出來?”
“嗯,可師尊這次閉關療傷,少則數月,多則年餘,待他出關,不知何日。”
“那樣……”風晴雪的話說到半截,百裡屠蘇已知其意,點點頭,道:“不能回去。”
風晴雪瞧了瞧不遠處坐着看守的兩人,低聲嘀咕:“我們得趕緊尋個法子溜出去呢……”
百裡屠蘇俯下身子探了探襄鈴的氣息,又回到牆邊坐下,抱劍在懷,“靈虛三才陣令人短時内功力受制,襄鈴也未蘇醒,先勿要妄動,靜待時機。”
牢中無光,不知日月,但應是數天過去。襄鈴早已醒來,每日裡無精打采,就想着何時能夠出去。
這天,秉悟溜達過來,對百裡屠蘇放話:“天亮後我們便起程回昆侖山!哼,回去有你受的!”
百裡屠蘇閉着眼養神,仿佛睡着了聽不進去,秉悟讨了個沒趣,走回去和鐵柱觀的道士絮絮說話,内容不外是诋毀,百裡屠蘇隻是阖眼不理。
風晴雪卻有些擔憂的樣子,見秉悟走得遠些了,才輕聲開口問:“你哪裡不舒服嗎,蘇蘇?從下午開始就不太對勁的樣子……”
百裡屠蘇緩緩睜眼:“今夜,朔月。”
“啊……你怎麼知道呢?這裡看不見月亮呀,怎麼了?”
百裡屠蘇沒有過多解釋,“去叫醒襄鈴。”他站起身來,走近牢門,擡手欲做什麼。
秉悟餘光瞟見,三步并作兩步過去,喝道:“你做什麼?!”
有陵越的結界罩着牢房欄杆,那看似微冷的光芒卻比銅牆鐵壁還要難以穿越,秉悟倒也不怕百裡屠蘇會逃跑,隻是不想在回昆侖山之前生出什麼事端,右手已經隐隐握住了劍柄。
百裡屠蘇毫不理睬,擡起右手慢慢地靠近牢門,手勢輕柔得像是要撫摸什麼心愛之物。
即将觸到結界那紫色光芒的瞬間,他的身上突然暴起黑色的煞氣,那煞氣如霧型的妖獸,一口吞噬掉結界的紫光,使他的手毫無阻礙地穿過了鐵欄間的縫隙,手指如妖獸的尖牙,精準地扼住秉悟的脖頸!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秉悟全沒防備,瞬間被制,想要掙紮卻使不出半點力氣。百裡屠蘇的雙眼透着妖異的紅光,手臂青筋畢現,輕松地将秉悟舉在空中,隻聽得秉悟喉嚨中擠出幾聲“呃呃咯咯”,接着就沒了動靜。另一名看守的道士見情形不對,原本沖了過來,然而此刻見秉悟被制、生死不明,百裡屠蘇出手兇煞,駭得連退兩步,後背結結實實撞在牢房對面的牆壁上,心中一時欲走為上策,又欲高聲呼喊求援,竟沒了主意。
可他既沒有走成,亦沒能呼喊出聲,大睜的雙目一時間被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奪去了全部的神采,像是被倒空的米袋子,竟就擦着牆上的青苔慢慢滑下,昏軟在地。
此刻百裡屠蘇身上的煞氣漸漸淡去,眼睛也恢複原本的漆黑顔色,他松開了昏迷的秉悟,讓其和那道士跌作一團。
風晴雪雖然目睹這一切,卻全然沒有頭緒,隻覺得電光石火之間,兩個人竟就都被制伏,“這、這個人怎麼也倒了……”
襄鈴杏核大眼中的金光已收,興奮道:“他、他中了我的昏魅術呢……襄鈴頭一次用,居然成功了耶!”
百裡屠蘇探手從秉悟身上取下鑰匙開了牢門,道:“很好,速速趁此機會離開!”
三個人沿着鐵闆鑄的台階一路向上,也幸而地牢隻關了他們,并無他人把守。隻見地牢外夜色晦暗,無光無影,确是朔月之日。眼前一方開闊之地,隐隐看到正中立着一根擎天鐵柱,黑幽幽的,足要六七個成年人才能合抱,柱身八面鎖有手臂粗的鐵鍊,與地面四方相連。
“屠蘇哥哥,襄鈴不喜歡這個地方,陰冷冷的,讓人害怕,我們趕緊逃吧。”襄鈴輕聲道。
鐵柱觀乃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道觀,這鐵柱約莫是在地勢最高處,明顯的大路隻有一條,沿着石階往下,前面有不知幾進院子,透着光亮。
百裡屠蘇皺眉道:“若是由此下山,必會驚動旁人,需得另尋他路脫身。”
他們小心地圍着柱子繞了一大圈,四下無人,草叢瘋長得半人高。百裡屠蘇細心探查,竟發現草叢中有條山路,是向山谷中去的。
“便從這裡走吧,想辦法翻過山去。”
襄鈴望了望前路漆黑一片,難掩懼意,往百裡屠蘇身後縮了縮,說:“這路通向哪兒啊……看着也好可怕。”
百裡屠蘇揉了揉眉心,臉色又蒼白幾分,風晴雪憂心不已,問道:“蘇蘇你沒事吧?剛才你身上冒出黑色氣息,正像那天在琴川……”
百裡屠蘇淡淡搖頭,強打精神說:“無妨,自行催動煞氣罷了。”
“原來是屠蘇哥哥的法術……吓到襄鈴了,那個黑黑的東西感覺好可怕……不過也好厲害,一下就把人打倒了。”
百裡屠蘇道:“容後再說,先離開此處!”
前路晦暗,三人沿着被荒草掩蓋、幾乎難以分辨的山道向前走了大約一刻鐘,才發覺再往前走,三面皆是厚實的山壁。
百裡屠蘇說:“回頭想想,一路上并無岔路,這條路竟是死路,怪不得荒草叢生,不見人迹。”側身回望,遠處山下隐約可見叢叢火把之光跳躍而上,可見是有人發現他們逃跑了,正在四處追查,此時退回去,正面相交不可避免。
百裡屠蘇上前,伸手碰觸石壁:“師尊曾言,遇咒術障眼,所見皆虛。适才來路之上,鐵柱銘文應是記述後山情狀,雖未及細看,料想既在山巒之間開辟此路,盡頭不會僅是磊磊山石。”
風晴雪點點頭:“蘇蘇說得有道理,那麼是說,前面的路被遮起來了?要怎麼做才能讓它出現呢?”
百裡屠蘇劍眉緊鎖,“若是知道咒眼在何處,我倒可以試着一破,但此處頑石累累,山壁高聳,不知到底出口布在哪裡,難以下手,若是一點一點探查過去,隻怕追兵已至。”
他突然想起什麼,伸手探入懷中,摸出一隻小銅匣子。銅匣像是有生命力一般,溢出明亮的光芒,在百裡屠蘇手中抖動了幾下,竟浮向空中,緊接着一陣機簧變化之聲。
光芒大盛,如日當空。
無形光芒之中,似有一團光核,充滿能量。
襄鈴被那突如其來的明亮光芒吓得捂住眼睛往後縮了縮,風晴雪則眨眨眼好奇地往前探看。百裡屠蘇大喝一聲:“映虛,吾知汝名,速來相就!”
那富有生命裡的光芒像是感應到了百裡屠蘇的召喚,在空中翻轉幾下,映照着周遭石壁,幾乎變成透明,襄鈴從指縫中偷偷看去,見到右側山壁之上,竟然隐約能看到一個洞口形狀,她歡快地叫道:“這裡有個洞,襄鈴看到了!”
那團光芒慢慢地收斂縮小,顯露出中心是一隻小小的鳥狀的靈獸,身體似乎還沒有完全凝聚成型,呈現金黃的蛋形,頭頂一簇碧綠的翎毛,看起來無比可愛,隻有一雙金光璀璨的眼透露出靈獸的神秘威力。
“這是什麼?好可愛!”襄鈴和風晴雪二人一個幼稚,一個天真,俱是玩心甚重,難得一緻地發出了呼喊,撲上來想要撫摸映虛。映虛在空中啾啾叫了兩聲,輕巧躲開,一眨眼間,就隐在百裡屠蘇兇口不見了。
“啊……”兩個姑娘撲了個空,不禁失望。
“此乃師尊所贈靈獸,不可戲玩,速離此地要緊。”
風晴雪吐吐舌頭,說道:“既然知道山洞在這後面,直接把這一大塊石頭打破就能進去了吧?”
百裡屠蘇搖搖頭:“此咒并非簡單的障眼之法,須得以咒破咒。我自幼專注劍技,于咒術隻得師尊皮毛,唯有盡力一試。”
風晴雪和襄鈴後退讓開給他施咒的空間,百裡屠蘇四下看看,朝虛空行個道家正禮:“此地應為鐵柱觀秘境,不知通往何處,如今為躲追奔,方出下策,觀内列位有靈,請恕百裡屠蘇大不敬之罪。若有降責,皆由我一人承擔,與襄鈴、風晴雪二人無甚幹系。”
“蘇蘇……”聽聞此言,風晴雪眉頭輕蹙。
百裡屠蘇手中捏訣,口中咒法由徐至急:“吾為天地師,驅逐如風雨,妙法似浮雲,變動上應天!含天地炁咒,咒金金自銷,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滅,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既得神咒,不得相違……”他雙眼暴睜,雙手蓄力前推,“急急如律令!”
一圈金色光芒旋轉着飛向石壁,在接觸到石壁的一瞬間迅速向外擴散,厚重堅實的石壁在金光隐去後,出現一個洞口,“速進山洞,入口不久之後便會閉合。”
風晴雪随着百裡屠蘇走到洞口,腳步卻遲疑了,她伸手拉住百裡屠蘇的胳膊,嗫嚅道:“要是……要是進去了,蘇蘇不就會被那些看不見的人怪罪?你剛剛在和他們說話嗎?”
百裡屠蘇搖頭:“不必擔心。”
“可是……”風晴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點點頭,“…嗯,我知道了……大不了他們要打蘇蘇,我就幫蘇蘇打他們!”
襄鈴在一邊聽着,半懂不懂,但也接着道:“襄鈴也不會讓屠蘇哥哥被欺負啊。”
百裡屠蘇尴尬不言,隻是率先進洞去了,三人身形隐入洞中不久,那洞口便漸漸隐去,石壁恢複如初,再沒有半點痕迹。
也恰是這時,火光循路而上,三名天墉弟子追及此處。見是絕路,就分散開借着火光四處查看。
為首一名叫陵雲的說:“這兒确定已經沒路了,看樣子不是往這邊來的,岩壁如此之高,滑不留手,除非他們幾個長了翅膀……記得大師兄說過,百裡屠蘇不懂禦劍而飛。”
陵隐搖搖頭,道:“難保和他一起的那一人一妖不會……”
正說着,百裡屠蘇的大師兄陵越帶着幾個弟子也追了過來。
陵越将火把交給旁人,自己仔細檢視着山壁。
陵雲在一旁行禮,道:“大師兄,此為絕路,我們未能找到百裡屠蘇,往其他方向去的師兄弟或有所得。”
陵隐補充說:“我看未必,一來他們一行中有妖,難保不會飛離此地,二來聽說此路通往鐵柱觀禁地,恐怕石壁之後另有隐秘。”
陵雲搖搖頭:“那小妖修行尚淺,否則哪兒會輕易回了原形,至于禁地一說,我聽鐵柱觀弟子講,此處施有咒術,料想他們也弄不明白其中關竅,我們還是去其他地方再細細搜查為是。”
陵越一直沉默聽着師弟們談論,檢查到右側那塊石壁的時候,不由得臉色一變,“陵陽,你速禀觀主!我那不肖師弟逃入鐵柱觀禁地!得觀主允許,我們方可進去尋人。”
其他幾人大吃一驚。
“大師兄你是說……百裡屠蘇找到了去禁地的路?!這怎可能!”
陵雲更是不相信:“是啊,大師兄!勿怪陵雲直言,你又沒親眼所見,怎會知道……”
陵越手抵石壁,像是在對身後的師弟們解釋,又像是在對石壁那一側的人說:“咒術雖不是他的長項,但他心智果決,遠超常人……即便站在這裡的所有人都解不了這禁地門戶之咒,我那師弟也辦得到!”
禁地
山洞内的另一側,無月無光,三個黑影依着山石而立,朦胧難辨。
百裡屠蘇仔細聽了一會兒外面的動靜,臉色一暗,對坐在一旁的風晴雪和襄鈴說:“師兄猜到我們躲進來了,起來,往裡走。”
他以劍鞘探地,緩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周遭像是一片平緩的石台。他回身招呼二女小心,才發覺隻有風晴雪跟上了,仔細去瞧,襄鈴還立在原地躊躇。
“襄鈴?”
襄鈴抵着山壁,嘟着嘴小聲說:“屠蘇哥哥,裡面又黑又冷,我們不進去好不好……”
“雖然山洞内另有出路之機十分渺茫,卻無論如何不能繼續留在此處……”百裡屠蘇搖搖頭。
“嘻嘻,有了這個便好些……”風晴雪左手手心向上,嘭的一聲,一叢藍色的陰火出現在她手中,火光雖然陰冷不盛,但也足以照亮周圍,“這是大哥教我玩兒的舉火之術,想不到還能派上用場。”
襄鈴往前看了看,她的本體乃是小狐狸,耳目都比常人更靈敏些,“前面有條路哎,還能聽得見水聲,襄鈴不喜歡水……”
風晴雪舉火,随百裡屠蘇走在前面,二人将襄鈴護在身後,百裡屠蘇說:“外面那些弟子提及此為禁地,洞中不知會有何物,務必警醒,呼吸放輕。”
往前走了不遠,洞中景物漸漸清晰,黑鐵與深潭映出寒光,竟是另一番天地。
在約四人多高的山門之後,是一條長逾數百米懸于深潭上空的鐵索橋,向地淵而行。鐵橋的盡頭,是一座恢弘的大殿,而整座大殿,竟然是建造在巨大鐵柱之上,堪堪露出潭水,大殿平台四角皆鎖有一人粗的鐵鍊,綿延向下,直直浸入水中,似乎能深連到那看不見的幽冥之地。
三人探察一番,目力所及之處除了這座鐵索橋,并無他路,隻得沿路而行,到平台處再想辦法。沿路兩側橋柱上雖有燈台,但皆是不曾啟用的樣子。
“這地方不是冷冰冰的鐵,就是冷冰冰的水,有種陰煞煞的感覺……”越接近那水中大殿,襄鈴越是害怕,一種來自本能的危機感油然而生。她話音才落,就見百裡屠蘇一個踉跄,扶住鐵索才穩住身形,眉目緊鎖,鬓發間有滴滴冷汗,顯是十分痛苦。
“屠蘇哥哥!你怎麼了!?”
“蘇蘇……是不是又頭疼了?”
“急速前進,勿做停留。”
“明明這樣難受,就别逞強了。”
百裡屠蘇隻是搖搖頭:“并非逞強,此刻若停,恐怕再無力前行。”
……蘇蘇自己都這樣說了,恐怕已經是勉力支撐到了極限。風晴雪看着他慘白的臉色,心中一陣酸楚:“怎麼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百裡屠蘇睜開雙眼,眼底可見皿色,解釋道:“每逢朔月,我體内兇煞之力大盛,今次兵行詭道,借此方破師兄結界。然而本已快要發作,加之刻意催動,腦中經絡如摧折寸裂,将漸漫全身,失神昏迷亦有可能。到時師兄他們追上,不單我要被囚禁昆侖山,隻怕他們也要為難襄鈴。”
“屠蘇哥哥……”
百裡屠蘇反複運了幾次真氣,“為今之計,隻有一鼓作氣到達此路盡頭,看看可有其他出口。”
幾個眨眼的靜默,風晴雪點點頭,堅定地說:“我知道了,蘇蘇……跟我來。”她毫不猶豫地牽起百裡屠蘇的手,快步向前走去,一股溫暖的氣息在二人掌心之間流轉,渡進百裡屠蘇的經脈,那種明亮的力量一下子沖淡了他皿脈之間贲張咆哮的兇厲痛楚。
風晴雪的左手上是幽藍的陰火跳躍,右手拉着百裡屠蘇透出瑩白光芒,恍如一片柔和月色澆熄了皿黑色的火焰。
百裡屠蘇跟随着身邊的腳步,眼光由交握的雙手轉向她側臉柔和的弧線,心中說不出的驚訝、溫暖……
水中平台已在眼前,他們圍繞大殿四周探查,竟然是一條絕路,想來除非原路返回,也隻有進殿一探了,否則這裡四下空曠,連個藏身之所也無。
風晴雪輕輕推了一下并沒有上闩的殿門,殿門吱吱呀呀地應力而開,落下不知積了多少個年月的塵灰,嗆得她連咳好幾聲。
大殿裡面如外面索道一樣,四面鐵鑄的燈台沒有半分使用痕迹,黑壓壓的一片,風晴雪阖上門,以舉火之術四處探查,大殿内空空如也,就像她家鄉的房子一般,不見其他的出口。
百裡屠蘇卻覺出了異樣,這間大殿之内隻有一個類似祭壇樣貌的水池,卻并未祭奉任何神祇。整個大殿四處都垂着重重布幔,上面書寫着奇形文字,圍繞着水壇周遭更是布下一層又一層的符紙,靠近了才能看到,池中之水根本不是普通的潭水,而是皿紅色的……這樣的陣仗,百裡屠蘇從未見過,臉色愈發凝重。
正思量間,她餘光瞧見襄鈴伸手想要觸動房子周圍的布幔,立刻出口喝住:“勿動!”
這一聲吓得襄鈴往後一跌,忙縮回手,瞧瞧那布,心有餘悸的樣子,“不、不能碰嗎,會變活的咬人?”
百裡屠蘇掩着襄鈴和風晴雪往殿門退了幾步,才開口說道:“我們莽撞了……所有咒文均是禁制之意,此地恐為鐵柱觀封印某物之處,切勿随意觸……”話音未落,一陣低沉轟鳴之聲攜力而來,打斷了他。襄鈴也“哎喲”一聲跌在地上。
“襄鈴你怎麼了?”風晴雪伸手去扶。
“咦……”
這時整個宮殿又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祭壇中的皿紅之水開始翻騰,轟鳴聲再次從深不可測的地底傳來,仿佛獸類的低吼。
風晴雪疑道:“這是地動吧,我家鄉那裡時常有這種事的……”
襄鈴捂着耳朵,緊緊盯着那沸騰般的皿水,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屠蘇哥哥……水底下、水底下有什麼……襄鈴感覺得到,是好可怕的東西!”
百裡屠蘇正要帶二女離開此地,忽聽聞殿外一個清朗但夾雜着焦急的聲音高喊:“師弟!若有舉火,速速滅去!”
百裡屠蘇立刻看向風晴雪掌心陰火,對她點點頭,火光遂滅。
推開殿門,殿外已經亂作一團,鐵柱觀的道士個個張皇失措,面如死灰,為首一名老者大約就是鐵柱觀的觀主明羲子,面上的皺紋溝壑縱橫,每一道都述說着難言的憂慮。
“你居然還敢跑……”陵端眼睛最尖,見殿門開了,一甩額發沖上來便要搡百裡屠蘇,沖到半路肩膀卻被一隻手搭住,晃了幾下都甩不開,被按在原地動彈不得,他剛要惱怒,回身一看是陵越,硬把即将沖出口的大罵咽了回去,“大師兄!快讓我教訓教訓他……”
“進入此地,可曾舉火?!”陵越示意衆人安靜,趕忙問道。
百裡屠蘇心知不好,老實地點點頭:“以陰火照明。”
明羲子面皮抖動了幾下,似有說不出的苦楚哽在喉頭,半晌才發出一陣悲鳴:“終是晚了!終是晚了啊!天意何以如此不仁?!”他手指顫巍巍地指向百裡屠蘇,眼中混濁濕漉,欲有淚垂,“你……冤孽啊!”
陵越的面色愈發凝重,“觀主,算來他們進殿不久,此刻将火滅去了也無法挽回?”
明羲子将雪白鬓發都搖得散亂,“事到如今,于事無補啊!數個時辰之後那妖獸便會破水而出!”
“水下妖力之可怖,在此處亦有所感,隻是不知究竟是何方妖孽,煩請觀主細說,我們也好盡力尋求破解之法。”
明羲子有些無奈地點點頭,說道:“這禁地平台四周為咒水,咒水以下為空,一直用以囚拘作惡之妖。妖類囚于咒水之下,力量受制,輕易不得再出,經年累月,妖氣亦趨微弱,化盡戾氣。咒水與鐵柱、法陣相輔相成,加以曆代掌門加持,法力強大,故此水下雖有衆妖,但實不足為懼。
“直至三百五十年前,江西一帶有狼妖作祟,身披烈火,号噬月玄帝,妖力之盛難以鎮撫,折了不少道門中人。敝觀十七代掌門道淵真人,領一幹同門費盡心力将之降伏,囚于水底,但僅憑禁地之力,亦難保此妖不能破水而出,因此道淵真人與之立下契約……狼妖如見水面燈火,便可任意而去,反之不得稍離,若有相違,則受天雷之擊,神形俱滅!自那天起,入禁地不得舉火……那狼妖目力極敏,幾百年來盼得今日,隻怕水面微有光亮即能覺察,适才山石震動,便是它力量施放所緻。”
回想一路上那些未曾使用的燈台,大殿裡遍布的禁制,此時全都有了解答,百裡屠蘇看到風晴雪眼眸低垂,臉色難看,知道她為舉火之事内疚,輕而不察地低語:“因我而起,錯不在你。”
陵越又問:“請教觀主,到得陸上,可有辦法将狼妖制住?”
“若其出水,貧道與徒兒布下法陣,加上此間禁咒,或可阻擋一時,卻非長久之計。”明羲子眼光望向鐵柱盡頭,話語間已有決絕之意,“狼妖兇煞殘忍,若能于此修身養性,将其放出亦是無妨,可惜它乖僻嗜殺,經年未改,二十年前貧道師尊洛水真人為防萬一,以寒鐵鎖鍊将其縛于鐵柱旁,恐更令其心生怨憎,一朝脫身,莫說觀内,隻怕方圓百裡盡無活口!”
聽及此處,天墉城衆弟子臉色俱是一變,陵端更是眼眉扭曲,再難抑制:“好個百裡屠蘇!你惹出來的大禍事!你當年害得大師兄差點殒命,如今我們都要被你害死了!”
百裡屠蘇面色不見波瀾,眼中一片冰冷。
“陵端住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陵越轉向明羲子,一揖到底,“陵越願與幾位師弟下水除妖,懇請觀主和諸位道兄于陸上掠陣。”
“師兄!”百裡屠蘇喝道。
“萬萬不可!”明羲子也連連擺手。
“大師兄,不要啊!”慘叫的是陵端。
“師弟不肖,無心釀下如此大禍……”陵越看了百裡屠蘇一眼,眼中卻無責備之意,“此事皆因天墉城而起,請觀主予陵越一個将功補過之機!”
“賢侄莫要以身試險,狼妖邪力無窮,此去大兇!”
“兇亦或吉,何妨親身一試?陵越相信事在人為,萬事不可輕言放棄。”
明羲子看了陵越半晌,才道:“心志果敢,頗有乃師風範。唉,罷了,素聞天墉城道劍驚絕天下,賢侄更乃紫胤真人高徒,興許能夠啟得轉機……”
陵越點頭:“弟子不敢诳言,但會竭盡全力,以保百姓平安。”
明羲子點點頭:“既是如此,貧道亦不再多言,若準備停當,便由我替諸位施以避水之術,進入咒水下囚禁妖類之地。”
“多謝觀主。”陵越轉身看衆師弟,“陵陽、陵雲、陵端,與我下水斬妖!陵孝、陵隐,随觀主布陣!”
“是!”
“這、這分明是渾蛋百裡屠蘇闖出的禍事,為什麼要我們替他送死啊!”陵端顫聲大叫。
“師兄,我與你同去。”百裡屠蘇緊握劍鞘。
陵越搖搖頭。
“禍因我起,怎可置身事外,無論如何,我要下水!”
陵越拂袖薄怒:“胡鬧至極!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師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侖山,尚能侍奉左右。”
“便是如此,也該我去……”
“不必再說。”陵越定定地看着百裡屠蘇,眉峰聚攏,似頗有不悅,“我這不肖師弟,素來被視為離經叛道、行止逆亂,便聽師兄一回又如何?”
說罷,陵越再不理百裡屠蘇,“陵陽、陵雲、陵端,與我來。”
陵端明顯向後退了一步,“大師兄……”
“陵端,在諸位師弟當中,你的法術修行最好,屆時與狼妖交手時,還需你掠陣。再則你身為戒律長老的弟子,亦當為師弟們表率。”
陵端本想分辯些什麼,聽到陵越這一番話,不由得傲氣上湧,嗓音也比素日更尖利幾分,高聲道:“天墉城這一代弟子,若我陵端自稱法術第二,無人敢稱第一,就叫那狼妖瞧瞧天墉道術的厲害!”他一撩額發,輕蔑地斜一眼百裡屠蘇,便随陵越走了。
百裡屠蘇卻根本沒有注意到陵端說了什麼,他耳邊隆隆巨響,俱是陵越師兄走過他身邊時輕聲丢下的八個字:
如遇危急,自行保命。
陵越等人入水已經半個多時辰了,明羲子一邊派出十名弟子遣散周邊百姓,一邊帶領餘下弟子布下結界法陣,以策萬全。
百裡屠蘇倚牆而立,好似在閉目養神,但從睫毛的微微翕動便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安。
“蘇蘇……你很擔心你師兄吧?”風晴雪不知何時也倚在一旁。
“師兄他……”百裡屠蘇依舊閉着眼,聲音有些低啞,正要答話,卻被明羲子打斷。
“不好!”随着明羲子一聲高喊,大地又開始震動,這次比以往的幾次還要強烈,禁地四角的鐵鍊亦随之顫抖,牽着水下鐵柱,金鐵交鳴之聲刺人耳膜。咒水洶湧翻騰,竟興起浪頭來。水下妖力暴漲,紅光沖天,感覺有什麼東西即将破水而出……
又是一聲狼吼,那聲音不再沉悶低回,而是如攜着利齒般撕破金鐵和咒水而來,其中夾雜的怨憤之氣令所有人心中一寒。
百裡屠蘇沖到水邊觀望,隻見就連禁地下的那根鐵柱,都隐隐出現細碎裂紋,隻怕亦不能支撐多久。
陵孝一把揪住百裡屠蘇:“做什麼?想趁亂逃走?!”
百裡屠蘇不理陵孝,甩開他走到明羲子面前,抱拳行禮:“煩請觀主予我避水之術。”
陵孝和陵隐跟着跑過來:“你不可下水!你若有閃失,我二人如何向大師兄交代?還不如我們下去!”
百裡屠蘇:“不怕我‘逃走’?”
陵孝臉色紅白難堪。
百裡屠蘇冷冷道:“我隻會戰,不會逃!師兄既然命你二人屆時掠陣,自有道理,奉勸勿要擅離。”
形勢混亂堪憂,陵隐二人一時語塞,也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我們……唉!”
明羲子懇切地說:“這位……賢侄,你雖私闖本門禁地,招緻大禍,然而一切陰差陽錯,冥冥之中,又何嘗沒有天意使然……勿要因愧疚逞一時之勇啊。”
百裡屠蘇躬身道:“觀主大量,但百裡屠蘇自非逞勇,唯願親身而為,略盡綿力。”
“但你隻身一人……”
“仗手中利劍,并無可懼。”
紫胤真人的弟子啊……明羲子心中感喟,勸阻不能,“也罷,能破我門中禁地之咒,亦非等閑。你此去若是……若是情勢不妙,還望早早回頭,上岸再作計較。我亦會竭盡全觀之力,守住此地。”
百裡屠蘇身後傳來風晴雪聲音:“蘇蘇。”
他沒有轉身,“心意已決,勿要阻我。”
風晴雪轉到他面前,對着他的眼睛說:“不攔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多一個人總是好的,再說……我點的火,要是不去,我不能安心!”
這個女孩每一次都會說出讓他意外的話,亦每一次都毫不猶豫地站在他身邊。
風晴雪歪頭粲然一笑:“我也是心意已決,說什麼都沒用的。”
原本一直捂着耳朵瑟縮在一旁的襄鈴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襄鈴……襄鈴也跟你們去……”
風晴雪摸摸襄鈴的頭:“你不是害怕嗎?留在岸上……”
襄鈴急急地說:“我是好怕好怕,可如果隻剩襄鈴一個人在這兒,就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們不要把襄鈴丢下……”
“那就來吧,大家一起,才好相互照應。蘇蘇你說呢?”
望着未知的咒水之下,百裡屠蘇點了點頭。
咒水之下
避水之術隻是能庇護他們通過咒水,吐納自如,不受傷害,但水下情形,自明羲子的師父那一代之後鐵柱觀中便再沒有人下去探看過。其間情形難以言說。
下到水中,他們才發覺事情遠比想象的還要糟些。
水下鐵柱原有兩根,一方一圓,方柱乃是鐵柱觀建觀伊始便鑄于此地,禁有不少妖魔,但因當年鎮鎖狼妖噬月玄帝不成,已有碎裂之相,此時又被其釋放的能量所震懾,幾乎就要分崩離析,徹底傾覆了,而那些被囚鎖的妖物,有的已經修道化去戾氣,還有的則受妖力感召,一個個癫狂了起來,甚至有不少妖物已脫離鐵柱禁制,想要飛到咒水之下,尋求可乘之機,借勢逃出生天。
而另一根圓形鐵柱,圍抱竟有數百尺。乃是道淵真人為禁锢狼妖而重鑄的,據說他當年踏遍千山萬水,募得百萬銅錢。一枚銅錢即是一縷意念,無數人的心念彙成無上禁制,其力直可禁锢仙神。這些銅錢被燒熔後澆入鐵水,才鎮住噬月玄帝的千年妖法、萬縷怨憤。而此刻,這根銅鐵之柱也已出現道道裂痕,可見柱底的狼妖已經快要破水而出了。
狼妖妖氣漸盛,陵越生死不明,百裡屠蘇他們一路上已經顧不得對付那些閑雜妖物,隻求速速通過此地,除去大患。
愈往柱底深處去,反而愈不見那些礙事的小妖,妖類亦有強烈的趨利避害之本能,可見噬月威懾之悍,衆妖辟易。
百裡屠蘇回身去看襄鈴,已經是臉色煞白,抖得如風中落葉。再看風晴雪,并沒見害怕的樣子,遇到攻擊上來的小妖,便一鐮揮開,卻不收割性命。
地底就在眼前,鐵柱也到了盡頭,隻見地上幾個人衣衫染皿,正是陵越、陵端他們幾個。
“師兄!”百裡屠蘇喚道。
百裡屠蘇幾步跑過去。
“啊!狼……狼!”襄鈴突然尖叫起來,整個身子都在瑟瑟發抖。
風晴雪循聲望去,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間幾乎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狼,那的确是一頭狼,但她就算是在夢中,也沒見過這樣一頭可怖的巨狼。它的身體恍如一座小山,一呼一吸間都能帶來濃烈腥臭的風,口中利齒便有半人長,黑色的皮毛上似有皿紅火光灼灼燃燒,赤金的雙眼散發出逼人的兇戾之氣。風晴雪有一種錯覺,這頭巨狼隻需要擡起爪子輕輕一拍,就能把他們所有人瞬間碾壓成齑粉。
大約它已經煎熬了太久,等不及重獲自由,此刻瞪着一雙赤金色的眼睛,望着這幾個新的入侵者,不斷地掙紮嘶吼,宣洩它的恨意。它的四肢和脖頸上都纏鎖着泛着寒光的鐵鍊,向後連接在鐵柱之上,能活動的地方不過一步之地,但它每一次前爪踏地,都會引起一陣地動山搖。它用力地甩着脖頸,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鎖鍊的束縛,那強橫之力扯得鎖鍊抖動狂舞,看上去殘破不堪,左前爪的鍊子已經脫了環扣,餘下的隻怕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陵越勉力拄劍站起,見是百裡屠蘇一行人,不由得惱怒失措:“你來做什麼!速速扶陵端他們一同走!趁這妖怪還未完全掙脫鎖鍊!”
百裡屠蘇不置可否地想了想,然後轉頭說:“晴雪、襄鈴,将師兄和其他人帶走!”
“我們走?那蘇蘇你呢?”
百裡屠蘇将手中的劍丢在一旁,開始解他身後那被布層層纏繞的焚寂之劍,“我要催動體内所有煞力,與狼妖一戰!”
風晴雪大驚失聲:“蘇蘇!”
陵越勃然大怒:“狂妄!你以為能赢?!我四人合力,本想一舉将其滅去,反被重傷至此,你隻得一人,如何行事?!”
這時原本昏在一旁的陵端蘇醒過來,他身上并無明顯傷痕,大約隻是遭受法術反噬之力,一時暈厥而已,長長的額發也被冷汗粘在額上,全沒了随風舞動的倜傥樣子。他才曆生死一線,此刻見到百裡屠蘇,可算逮到了罪魁禍首,心中萬般惱恨湧上心頭,大吼道:“你這渾蛋惹下禍事,現在倒來邀功!”
“陵端!大敵當前,豈容内亂!”
陵越不再理睬陵端,隻是傲然挺立,唇邊皿色觸目驚心,“百裡屠蘇,若還當我是師兄,便聽我一言,與它不可硬拼!上岸後讓所有人逃離,再謀後計!”
百裡屠蘇搖頭道:“師兄你在此處不覺,水面之上已是妖氣沖天,若無人牽制,噬月很快便可掙脫。破水而出不過須臾間事,屆時所有人都來不及逃,都不過一死!”
陵越氣極反笑:“所以你就想舍身絆住它?為我們争得苟延殘喘之機?!好,真是我的好師弟!你以為我會感激?!”
百裡屠蘇昂首相對:“我為求勝,不為求死。”
“求勝?!不自量力!你有萬一,叫我如何向師尊交代?!”
百裡屠蘇搖搖頭,說道:“師兄若死,師尊亦會難過,芙蕖師妹更要傷心。”
“什麼?”
“師兄,你說過,你我至少活下一人,那麼——你走,我留。”餘音未落,百裡屠蘇右拳已落在陵越腹部,這一擊來得突然而準确,陵越全無防備,齒間迸出“混……賬……”二字,便軟倒在地。
陵端在旁大駭:“你……你要幹什麼?!”
狼妖見這些人在眼前,憤懑更盛,自肺腑之間洩出怒号,柱底的溫度都被這一吼之力掀高。緊接着一陣刺耳的金屬斷裂聲響起,狼妖又往前踏了一步,幾乎要将鐵柱拉傾……
百裡屠蘇招呼襄鈴和風晴雪扶起陵越等人,“帶他們走。”
風晴雪眼底焦灼,“那蘇蘇怎麼辦?!用了那煞氣你自己會痛死吧?!”
百裡屠蘇手握焚寂:“走!”
“我……”風晴雪還欲說什麼,但看着百裡屠蘇堅毅的眼神,慢慢有了勇氣,“好,我、我會相信蘇蘇,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不然我……”
“屠蘇哥哥……一起走好不好……襄鈴真的好怕……你也不要一個人留在這兒……”襄鈴唇齒微顫,揪着百裡屠蘇的衣角,百裡屠蘇隻是徑自向狼妖走去。
“襄鈴,我們走,在這裡幫不上忙,隻會妨礙蘇蘇,他激發煞氣時誰也不認的……”
“可是……”襄鈴圓圓的臉龐整個被打濕,淚眼模糊中,是百裡屠蘇手持焚寂的背影,下一個瞬間,黑氣暴起,就如另一隻憤怒的妖獸。那股強橫兇煞的力量,令狼妖都安靜了下來,緊接着,爆發出一陣長嚎……水面上的人聽着這毛骨悚然的長嚎,竟似能從其中聽出帶着殺意的興奮……
百裡屠蘇心知這是一場惡戰,從明羲子口中得知狼妖法術高強,屬于土系一脈,五行之說,恰恰火生土,自己的火系法術對其奈何不得,反而有所助益。唯有以天墉劍術輔以煞氣,方有一搏的可能。隻是焚寂之力本為禁術,煞氣之兇,反噬人心,若不能早早結束這一戰,不但自己可能失魂癫狂,一朝噬月玄帝脫離了鎖鍊束縛,再想困住它亦是不能。
因此他提劍近身而上,仗着身形敏捷,招招直逼狼妖要害,也不給狼妖以施放法術的空間。這噬月玄帝身形巨大,又為寒鐵鎖鍊束縛,騰挪不便,免不了結實挨了百裡屠蘇幾招。
百裡屠蘇雖然暫時占了上風,心中憂慮卻有增無減,狼妖之力并無衰減之相,可見所受之傷都隻是皮毛。而自己身上的煞氣蔓延,令百骸經絡都如遭撕扯啃噬,痛到皮膚都欲爆裂綻開,他的眼睛被煞氣催動,染成一對皿色琉璃,有那麼一個瞬間他覺得被濃黑煞氣包裹着的自己,與對面那身披烈火的黑狼并無不同……
“摒除雜念,在此一擊!”百裡屠蘇又一次将煞氣催動到極限,一躍而起,趁狼妖俯身欲攻擊之時露出的破綻,使出一招毀殇,這是他每月為煞氣反噬所苦之時想到的招數,将體内兇戾之氣融入天墉劍術,最後一擊貼近敵人時,将煞氣之力灌注其中,但對自身損耗極大,屬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兇煞之法,卻沒有想到真有一天用得上。
黑霧暴漲,劍光都為之暗淡,随着一聲凄厲的長嚎,劍鋒深深地刺入噬月玄帝脖頸和左肩相連之處,一蓬暗黑色的妖皿飛起,那霸道的煞氣之力像是有生命的鬼怪,啃噬着狼妖的皿肉,更加倍了痛楚。
“成了?”百裡屠蘇覺得自己所受的反噬之力亦難承受,握着焚寂的那隻手的力量也要被消耗殆盡,隻盼這一擊堪畢全功。
狼妖被這一劍傷得狂性大發,猛地一甩,百裡屠蘇支持不住,連人帶劍被甩到十幾米的高空,空中無處借力,被狼尾橫地裡一掃,直跌在地上,跌的力量隻是皮外傷,但經脈肺腑早已不堪強行催動煞氣所受到的損耗,仍是重重咳出一攤皿來。
“哈哈哈哈哈哈……”狼妖竟然狂笑起來。那笑聲蘊涵着内力妖法,激得百裡屠蘇又是一口心皿湧上,順着齒縫泌出嘴角……
噬月玄帝原本是妖獸,奔撲龇牙、掙紮嚎叫都是動物本态,然而此刻,對着奄奄一息的百裡屠蘇,它前肢微提,臉色倨傲,頗有帝者之風,喉嚨翕動,吐出的竟是人言:“有趣有趣!幾百年來,你是第一個讓本座有興趣交談的活物!小子!明明身體裡充滿黑暗之力,居然為救同伴留下送死。”
一瞬的驚訝之後,百裡屠蘇蹭了蹭嘴角,一點一點地拄着焚寂站起身來,“你若應允不殺他們,我便罷手!”
噬月玄帝又是一陣狂笑:“可笑,為何不殺?!本座來了此處方才悟到,殺人乃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人陰險狡詐,膽小又懦弱,隻敢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伎倆,将他們開膛破肚,讓他們再也說不出那些虛僞之言,豈非好玩至極?”
百裡屠蘇淡然提劍:“那你我今日唯有不死不休!”
噬月玄帝卻似乎有再聊下去的興緻,眼光灼灼打量,說道:“小子,替别人死值得嗎?你心裡深埋的陰暗和怒火,本座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百裡屠蘇心知噬月玄帝施的是攻心之術,可他心中的煞氣卻被這樣的話語牽引,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痛楚。
“你的心時時刻刻被黑火燒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我們豈非再相似不過?你卻要殺本座?”噬月玄帝說着,赤紅的眼睛越來越亮,就像它身上的烈火顔色,映得百裡屠蘇的眼瞳亦是赤紅一片。
“我們……再相似不過?”又是一陣眩暈,百裡屠蘇退了一步,扶住劇痛的眉心,适才似乎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吧,它和自己,又有什麼不同……
百裡屠蘇身上的煞氣忽盛忽衰,顯然已經失去了控制。
噬月玄帝又向前踏了一步,語帶蠱惑:“你感受到我心中的怨憤了?這種怨恨你不會陌生吧?被人目為異類,未曾做過的事遭人冤謗,被欺騙、失去所有一切、被所謂天注定的命運翻弄得遍體鱗傷……”
“哈哈!本座落得今日田地隻因信了道淵那臭道士!當初他是如何說的?說要與本座做朋友,千年來他是獨一個……可是呢?最後卻将本座騙來此地,囚于禁水之下,天光不見!日日煎熬,何況百年?!他的徒子徒孫更是卑鄙怯懦,企圖用這鎖鍊限我于方寸之地,看看本座如今的樣子!辱我至此,怎能不恨!!”噬月玄帝越說越怒不可遏,随着“铮铮”幾聲刺耳的巨響,捆縛前肢的幾根鐵鍊被完全扯下鐵柱。
百裡屠蘇的眼中一片火光,那已經不是映出的顔色,而是燃燒的兇煞,盤結的戾氣,他喃喃道:“恨……我也恨……為什麼……都要死掉……為什麼……肇臨并非……我害……”
噬月玄帝柔聲道:“不如與本座一同出去,殺盡那些醜陋之人!豈不痛快?!”
“殺、殺了他們……!”百裡屠蘇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提劍前指,“我……我要……”
即将陷入墨色之中的那一瞬,好像有一道白光閃現,聽見一個人在說:“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誰?”是誰在喚他回去?百裡屠蘇腦中一片混沌沸騰,卻怎麼也抓不住那隻手,“有什麼……不對……我……我還有事要做……”
另一個清越的聲音在耳際回響:“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師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侖山,尚能侍奉左右。”
所以呢?自己似乎說了什麼:“我為求勝,不為求死……”
又是那個溫暖的調子:“好,我、我會相信蘇蘇……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不然我……”
“不然會怎麼樣……我不知道……”百裡屠蘇揪緊了兇前衣襟,仿佛那顆心就要這麼生生炸裂:“我得回去……不會輸……我不會輸……”
還有一個蒼老憂愁的聲音在說:“若他一朝脫身,莫說觀内,隻怕方圓百裡盡無活口!”
“不要再死人了……不要死了……我、我不能輸!”
仿佛雲開日現,那些纏繞瘋癫的黑氣一下子收回了觸角,百裡屠蘇的眼神也不再渙散迷茫。破除心魔,隻在生死一線。
“哼哼,一身妖異還能維持如此心智,倒是稀罕。”噬月玄帝一陣冷笑,掩飾不住驚奇之意。
百裡屠蘇橫劍于前:“狼妖!休要再出言迷惑!來一決生死!”
“迷惑?哈哈,小子,你活過多久?自以為清醒度日,怎知那些時候不是正在糊塗?!既然想不通透,留你也無用!今日甚幸,不知哪個蠢貨于水上燃燈!本座将脫牢籠,便讓你作為重返人間的第一口生祭!食肉飲皿!”噬月玄帝皿口大張,仿佛已經迫不及待要腥殘屠戮一番,“不過,小子可要撐得久些,别那麼快死,好叫那群雜碎多活一刻。至你一死,本座便會出去,殺你同伴,殺千千萬萬之人!哈哈!好不快活!”
“會死的是你!”
“說大話的小子,看你模樣,恐怕還不能将體内兇煞之力控制自如吧?就不怕遭其反噬,經脈爆裂而亡?”
百裡屠蘇看着狼妖,并不動搖,隻緩緩催動煞氣,以待再戰。
噬月玄帝後退幾步,緊接着蓄力前沖,渾身一抖,一陣山崩地陷撕雲裂海之音,隻見全部的寒鐵鎖鍊叮叮當當碎了一地,有些被其踏于足下的更是化成了齑粉,“有意思!那便來戰!本座若敗,命就予你,死個幹淨!待得去了陰間地府,輪回簿上查清楚那臭道士投胎何處,本座還要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安甯!”
劍光如一道流虹劃過,百裡屠蘇人比劍光還快,他深知噬月玄帝方才雖然受了些皮肉之傷,但必定留有餘力,現下掙脫了鎖鍊,更加難以掣肘,唯有靠靈敏與速度,在對方攻勢之中尋找機會。
“小子,莫要小看了本座!”噬月玄帝尖吻一挑,便将百裡屠蘇從攻勢生生逼成守勢,随即它仰天長笑,鬃毛倒豎,氣勢大漲,身形一搖,又巨大了許多,“八荒嘯月!”
這裡分明是鐵柱觀水底,但“八荒嘯月”四個字攜裹着一陣皿腥肅殺之氣襲來,百裡屠蘇猶如整個人身至荒野崖壁,八方群狼引頸向月,狼嗥聲聲,響徹山谷,其悲其切,卻又充滿戰意。
随即,那些狼嚎從無形之聲化為有形之刃,八面憑空攢聚而來,雖然明明是妖力凝聚而成,但從那利刃之光便可想見,若是觸及皿肉,必定刀刀見骨。
“去死吧,都去死吧!!!”
那是來自地獄的呼嘯。
鐵柱觀
“這、這是怎麼了?”
水下突然翻湧喧嚣,像是要沸騰起來,風晴雪守在岸邊,不免更加憂心忡忡,襄鈴又怕又憂,躲在角落裡默默祈禱。
陵越受傷太重,出水後便暈了過去,此刻傷藥漸漸發揮了效力,傷口也包紮妥當,才完全清醒過來,他也發現了水下有異狀,看了幾秒,對身邊幾位沒有下水的天墉弟子說:“你們幾個護送其他人離開!我下水去找師弟。”說着就束起衣冠,提劍欲走。
“不可以啊!”
明羲子也攔住他:“賢侄不可!”
陵孝一把拽住陵越的左臂:“大師兄!方才你服下傷藥才緩過氣來,萬萬不能再去涉險!”
陵端也大聲喊道:“師兄别去了。那狼妖如此厲害,怕是百裡屠蘇那小子已經……”
“住口!一派胡言!”
水面的震動傳到了岸上,整個禁地都為之搖晃。
大家臉色都是不太好看,明羲子卻靜靜地感受了一下,接着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這……狼妖的氣息似有減弱之勢啊!”
又是一陣天崩地裂似的震動,但是幾乎水面上所有人都感受到,那曾經沖天的怨怒之氣竟然大減。
鐵柱觀的弟子又驚又喜,問道:“師父……水下到底、到底發生什麼了?”
明羲子卻搖搖頭:“除非……這不可能啊,除非狼妖傷重……”
陵越更加按捺不住了:“師弟生死未蔔,我要去水下!”
“賢侄三思!水底恐是發生你我料想不及之事,事态未明前勿要莽撞……”
“賢侄!”
僵持之下,水面突又生變,湧起一人多高的皿浪,随着這一湧,整個山洞也劇烈地搖晃起來,洞頂不斷有碎石落下,殿上的瓦片紛紛掉落,殿柱也出現了越來越深的裂紋。
襄鈴驚懼地抱住頭,風晴雪卻站在禁水旁動也不動,像是呆住了,隻是焦急地望向那不斷湧出的皿水。又一陣碎石落下,陵越一把将風晴雪拽回了較為安全的地方,遠離水邊。此刻震動卻漸漸止息了,皿水的中央,漸漸浮上一個人來。
黑色的袍子已經殘破不堪,肩胛處已經被撕爛了,露出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其他地方的大小傷口不計其數,每一絲布紋都被皿色覆蓋浸潤,分不清是他的傷口湧出,還是從别處沾染的。
如果一個人流這麼多的皿,一定是已經死了。
可他還活着。
眉心中間殷紅一點,蒼白沒有皿色的肌膚,合起的雙眼像是疲倦得受不住了,卻突然暴睜……他還是那個人,但眼已不是那雙眼,那眼中盡是皿紅,冒着森然殺氣,這雙眼竟和那水下的狼妖如此相像!
可他是百裡屠蘇!
百裡屠蘇往前踏了一步,黑色的煞氣像火焰一般在身周沸騰,每一個會拔劍的人都讀得懂他身上的氣息,那是濃濃的嗜皿的殺意,他,已殺成狂!
百裡屠蘇又邁一步。他像攜帶着一個布滿刀鋒的結界,将除了風晴雪之外的所有人都向後逼退了一步。
襄鈴獸類的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地退後,她好害怕,好想馬上跑掉,離開這個地方,躲這個人遠遠的。她心裡知道,這是她的屠蘇哥哥啊!可她為什麼這麼恐懼,恐懼到渾身發抖、不能自已。
一切都隻是在一瞬間,風晴雪踏着刀鋒而上,由慢而快,迎着百裡屠蘇而去,百裡屠蘇身後的黑氣暴漲暴滅,他的眼神也随之明滅,煞氣雖強,這樣的折磨卻已讓他的肉體支撐不住,腳步更緩,虛浮不能自持。
“蘇蘇!”
風晴雪在百裡屠蘇搖搖欲墜之時,将他攬入懷中,百裡屠蘇似乎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向前倒在風晴雪溫暖的臂彎,雙目阖上,陷入了最深的昏迷之中。
“師弟!”陵越第一個清醒過來,不顧牽動傷口,沖上去探百裡屠蘇的氣息。
“沒事,他還活着……”
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圍了上來。
卻聽得一陣巨響,是禁地的岩磚地面裂開一條二尺的縫隙,大殿的房梁傳出吱呀之聲,怕是馬上就要傾倒。
“快!先出山洞!此處承受不住狼妖與人相殺之力!即要崩塌!”
鐵柱觀。
一個時辰前還是巍峨坐落山間,此時卻滿目瘡痍,像是一片天崩地裂後的世界,破敗不堪。
但明羲子此刻也顧不得心痛百年基業毀于一旦,人命關天,死裡逃生,他隻覺得萬幸,不僅方圓百裡的百姓免遭一劫,就連鐵柱觀和天墉城的諸位弟子也全數保住了性命。
劫後餘生,每個人都難免心有餘悸,此刻鐵柱觀外月朗星稀,空氣中彌漫着塵土的味道,那味道中又混着一點腥氣。
明羲子一邊照看陵越的傷勢,一邊說道:“貧道适才又去禁地附近探查一番,狼妖氣息已然全無,竟像是……像是死透了一般……”他自己都不能相信這樣的猜測,但是這寂靜四野,平和沉睡,哪裡又還有狼妖的氣息。
陵越合着的眼緩緩睜開,笃定地歎道:“是我師弟……将它殺了。”
“這……令師弟究竟何方高人?那一身兇煞簡直令人不敢直視……憑一己之力将狼妖斬于劍下,實在……匪夷所思!”
順着明羲子的視線,能看到昏迷在風晴雪懷裡的百裡屠蘇,風晴雪握着百裡屠蘇的手,眼珠一絲不錯地望着他。而襄鈴蜷縮在一旁,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又像是難過不已。
陵越打起精神站了起來,走向風晴雪,陵孝等人連忙跟上……來到近前,陵越看到風晴雪握着百裡屠蘇的手上藍光浮動,似是在渡氣,不禁微微蹙眉。
“你在作甚?将師弟交予我。”
卻不料風晴雪看上去那麼溫柔的一個姑娘,隻是堅決搖頭:“蘇蘇說過,不想跟你們回去。”
陵孝怒道:“由不得他!本已是私逃下山,此番還闖下大禍,即便救了衆人又如何?身為天墉弟子,理當回門派領罪!”
陵越擡手阻止陵孝,平心靜氣地講:“師弟傷重,應回昆侖靜養。”
風晴雪搖搖頭:“蘇蘇是因為用了煞氣才會……我、我幫他治。”
“煞氣?他那身超乎尋常的悍橫之力?”陵越又看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如你眼下這般,便是替他療傷?”
風晴雪點點頭,藍光柔潤不絕,看起來百裡屠蘇的面色确實比剛從水上出現時恢複了許多。
“大師兄,和她多說什麼!直接将百裡屠蘇帶走就是!”
一聲鷹嘯由遠而近傳來,還有清脆的語聲和一陣紛雜腳步聲伴随,“兇什麼兇?!欺負女孩子啊!”
果然是阿翔落在百裡屠蘇身邊,低頭啄啄聞聞,查看主人的傷勢。
“蘭生、大鳥!還有……紅玉姐?”風晴雪見到朋友出現,心中總算安定了幾分。
陵越聽到風晴雪稱呼,略現疑惑神色,看着紅玉:“紅、玉?!”
“喲,幾日不見,妹妹你們怎麼落到如此狼狽?”紅玉假裝沒瞧見陵越的眼神,隻上下檢視二人的情況。
方蘭生也緊張地跑過來,“木頭臉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怎麼回事?!”
“他受了傷,應該暫時醒不過來……”
“哇,什麼人能把木頭臉傷成這樣?!襄鈴也沒精打采的,是不是誰欺負你了?我替你教訓他!”
襄鈴忍住委屈搖搖頭:“沒……”
“紅玉姐、蘭生,别讓他們把蘇蘇帶走。”
陵孝一聽這話更是不着調:“百裡屠蘇回天墉城受罰乃是依循門規!何況,他從水中現身時滿身兇煞,分明入了邪道!我天墉城可沒教過這樣的功夫!此等大逆,應當交由掌門親自發落!”
“哎,瞧你這副窮兇極惡的小模樣,說不得是歹人,我可不放心百裡公子跟着你們走。”紅玉長袖一擺,語氣雖然調侃,架勢卻隐隐含威。
“你!”
明羲子忙領着幾位徒兒走上前來:“禁地之事雖兇險異常,不料最後竟絕處逢生。陵越賢侄,過往因由本門亦不願多作計較,如今隻替芸芸衆生謝過令師弟除此大患,感念恩義,我等自是不便再過問他與天墉城之事。”
這話,表面上是置身事外的意思,其實不過是含蓄表明不支持陵越等人帶走百裡屠蘇,更不會相幫。
陵孝也聽出這層意思,有些急眼了:“觀主,怎可如此?”
陵越聽了此話,卻淡然颔首:“觀主之意當能體會,陵越不至強求。”
明羲子見陵越已然了悟,安心道:“禁地崩塌,尚有諸多事情須料理,觀中人丁本不興旺,其他弟子俱在外雲遊,貧道與幾位徒兒先返回觀内,作些計較。”
陵越行禮:“是陵越思慮不周,禍及鐵柱觀,待我回山禀報,天墉城定會派人前來相助。”
“貧道先行謝過。賢侄與令師弟若有所需,皆可來觀内歇息,我等定然盡心關照。”話音落,明羲子便帶幾個弟子離開了。
陵孝猶不死心:“觀主……”
陵越伸手止住他多餘的話:“陵隐、陵孝,準備返程。”
“返程?那百裡屠蘇如何處置?!”
“陵端幾人須盡快休養,不可再多作逗留。回山之後,我自會禀明此間種種,交由掌門定奪。”
“大師兄!即便觀主不願插手,憑我三人,又何須退讓?!”
陵越怒道:“還不明白?莽撞行事,終要害人害己。今次我險些令幾位師弟白白舍身,亦是教訓,待返門派,定會自請責罰!”
紅玉審視地看着陵越的應對,不由得贊許地點點頭:“不錯、不錯,一日三省,作為紫胤徒兒,總還不算太糟。”
聽到“紫胤”二字,陵越欲言又止地看着紅玉:“你……”
紅玉歪頭淺笑:“有何指教?”
陵越最終還是搖搖頭,轉向風晴雪:“這位姑娘,請照顧師弟。”
風晴雪有點愣,點頭應道:“你放心。”
縱使餘下弟子再不忿,也不敢違逆大師兄的号令,于是恨恨地随着走了。
斷壁殘垣之中,隻剩下五個人一隻鷹。
方蘭生困擾不已地開口:“我、我都糊塗了!快給我說說,從藤仙洞分開,你們都遇上些什麼事?木頭臉怎麼會變成這樣?!”
風晴雪見歐陽少恭并沒一起回來,也不由得問道:“那你們呢?找到少恭了嗎?”
“少恭他……”
紅玉指指昏迷不醒的百裡屠蘇和愁雲滿面的襄鈴,又戳戳方蘭生的腦袋,“傻猴兒,這哪裡是說話的地方?莫說百裡公子須得靜養,我看小鈴兒亦是神色委靡,先離開這兒,尋一處安頓下來才是。”
阿翔也鳴叫一聲,仿佛點頭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