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頓了頓,孫夫人又問,“是否有些故舊,是要放其一馬的?少夫人亦無需顧忌,隻管明言。到時候把旗幟抄送我一份,外子自然會留意照拂。”
隻是這句話,便顯出孫夫人對權家的動機,那是一清二楚:盛源号進入朝鮮,惹得焦清蕙那樣大的反彈,主要就是因為商号一開,商業活動自然也跟過去了。到時候朝鮮盛産的藥材,就不能再為權家壟斷,同和堂的生意,不知要受到多少影響。以蕙娘性子,請孫國公順路掃蕩一把走私商船,彼此兩便,孫家萬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而蕙娘這裡,又能震懾許多重量級海商,為權家的走私生意保駕護航,豈非美哉?
當然,這也隻是權仲白對封子繡敷衍出的借口而已,孫夫人對此事這麼清楚,也是從側面印證了他們家消息的靈通,以及與封子繡關系的密切……
蕙娘念頭轉動間,不疾不徐地道,“這倒是不必了,海路上我們也沒什麼朋友。”
她想了想,又笑道,“就不知道盛源号會否遭池魚之殃了,朝鮮又沒開埠,他們的白銀也是偷偷走私進去的罷,若是不巧撞在國公爺手上,怕也隻能自認倒黴啦。”
得罪一般海商與得罪盛源号,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孫夫人的眼睛又眯了起來,她鋒利地看了蕙娘一眼,見蕙娘安之若素,不免在心底暗歎了一聲:天下哪有白吃的宴席?若隻是花費官家的錢發些炮,就能換得二皇子在宮中安穩無虞,這筆交易,也實在是太合算了,焦清蕙是何等人也,哪會做這賠本的買賣?
“冤家宜解不宜結,生意上的事,最好是别動用朝廷手段吧。”她皺了眉頭,字斟句酌,“不然,冤冤相報,盛源号被你欺得太過了,若轉向你弟弟報複,也麻煩得很。”
在這件事上,女公子的手段是有點霸道了,在孫夫人看來,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卻很有裝傻的意思,此時唇一翹,便似笑非笑地道,“看來,王尚書已經有半邊身子,站在二皇子這邊啦。我冒昧猜一句,嫂子,該不會連盛源号,都對皇次子效忠了吧?”
盛源和宜春之間,勢如水火,盛源号若支持皇次子,本來還沒站隊的宜春号,難保不會全力支持皇三子。到了那時,權仲白這個神醫的立場,還用說嗎……
孫夫人一下就出了一身白毛汗,她望着蕙娘,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都有點突突地疼起來:這個良國公府的未來世子夫人,除了她那未成年的弟弟,簡直沒個軟肋。在這場初成雛形的皇嗣之争中,哪戶人家不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唯獨她進退自如四處借勢,好處盡得,人情全收,俨然将來不管誰得意上位,權家都能榮寵不衰……
要不是自己兒子少,她都想出一個兒子随歐陽家學醫了,誰知道權仲白一個人,竟然就能把他們家給帶契得如此超然!孫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才向蕙娘保證,“弟妹,你可千萬不要多心,這麼大的事,還輪不到商人之流摻和。隻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們确實在争取王尚書,此時也不欲多生枝節……”
又賠了許多好話、說了許多苦處,蕙娘這才不情願地接受了孫夫人的推诿,猶自道,“也是看在嫂子面上,不然,換做别人,我哪有如此易與。”
人就是這麼奇怪,即使漫天開價、落地還錢,也是一般買賣中常見的手段,但蕙娘這樣一讓步,孫夫人還是挺領情的,她忙道,“快别這麼說,我都要羞死了,單是神醫對我們的大恩,我們便一輩子也報答不完了。現在有所差遣,自當肝腦塗地不敢言報,卻還不能如此,反要神醫繼續照拂皇次子,我心裡不知多過意不去呢!”
蕙娘隻是笑,沒有說話,孫夫人也知她看穿自己心态,越發有些不好意思,因又主動道,“這一次出海,若走直線航路摸索不通,隻怕還是要轉道泰西過去。不論是直線航路,還是泰西,中途都能經過一些富饒強盛國度。有幾個國家,得陛下意思,可以和他們長年貿易,宜春号若有意過去開設分号,我可以做主,先把你們的人攜帶過去。”
這倒真是個不小的人情了,等于在兩個票号的争鬥中貨真價實地偏了宜春号一次。不過,在蕙娘眼中,此事的意義尚不止此:讓孫家去掃蕩海匪,終究是有風險的,雖說孫國公那樣規模的艦隊,一般不會和敵人做近身戰,幾炮過去,對方自然艦沉人亡,但任何事都有例外,萬一權家兵為人捕捉去了,透露底細――雖然他們透露的底細,也不會太多,但總是個把柄。若能安插幾個人在艦隊裡看風色,起碼自己這裡,不至于一無所知。
不過這件事,孫夫人自己提出來,會比她說出來更好一些。她略作沉吟,也不矯情,“那我就謝過嫂子好意了。到時,我把人給嫂子送去。”
孫夫人笑道,“别說把人送來,就是你自己要上船走走,都沒問題,大不了在中途使小船送你回來便是了。要不是我走不開,也想随老爺上船走一段路,見識見識這宇内數一數二地艦隊風采。”
蕙娘也有幾分心動,但還是搖頭道,“家裡實在是一刻都離不得我……我看看,要能抽得開身,還真想自己看看海外的世界。”
她與孫夫人相視一笑,又叮囑她道,“這件事,還是辦得隐秘些為好,這樣大家也方便一些,不然,隻怕日後又要平白落下把柄。”
孫夫人會意道,“這是自然,放心吧,海匪鬧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老爺自然有手段安排得不露痕迹的。”
見蕙娘欲言又止,便又細加詢問,蕙娘方為難道,“此事說來難為情,不過,雖然是爹娘有意,但幫太多了我也是兩面為難。仲白本人極為不喜政治鬥争,更不欲摻和進奪嫡之争,若知道我為家裡的事,又擺布他,隻怕免不得要大發脾氣……嫂子以後若為此事尋我們家,隻悄悄地給我送個信就罷了,可别讓仲白知道。”
孫夫人恍然大悟,回想權仲白性子,隻覺蕙娘擔憂,十分合理,因忙連番許諾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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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孫家這裡談妥,蕙娘随即修書一封,送回山西給喬大爺參閱。未幾喬大爺便送來回信,盛贊蕙娘用心,又為自己的一點情緒道歉。反正桂家表态站在權家這邊,宜春号在朝鮮這裡有付出,展演間又得海外先機,不能說沒有收獲,他态度轉變,也是自然的事。蕙娘也懶得和他置氣,令雄黃措辭一封,回信敲打、勉勵一番,又讓他送兩個心腹掌櫃過來,預備和盛源号談判。她這裡又給王尚書寫信,請王尚書一家到梅花莊中消閑。
王尚書現在在京的無非也就是他本人以及幾個侍妾,以及次子一家。他太太米氏卻是回老家省親去了,其中次子王時,因是京中名士,交遊廣闊,十天倒有九天是不在家的,這一陣又去太行山遊玩了。王尚書也不說自己不好帶着兒媳婦出門,竟是生生把次子媳婦渠氏也帶在身邊,欣然應邀,到梅花莊内和蕙娘說話。
他這麼一興起不要緊,倒讓蕙娘不好招待,思來想去,預着近日朝中沒有大的紛争,王尚書借着給老太爺穿麻戴孝,也收攏了不少舊黨人心,現在未必有事要求自己,隻好自己款待渠氏,又抓了權仲白的壯丁,讓他和王尚書應酬。
渠氏果然進門就開口向蕙娘道歉,“我娘家行事不知禮,亂了規矩,竟把腿伸到嫂子娘家地盤裡,也沒先打過招呼,還請嫂子多見諒則個。您身份尊貴,不好離京,不然,我們還想将您請回老家,當衆擺酒謝罪呢。”
盛源号這些年來,也是漸漸做大,在行中頗算個人物了。權仲白、蕙娘搬出官家以大欺小,是有點站不住腳,渠氏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算很給面子――不過,她到底是沒提盛源号撤出朝鮮的事。
一個行當,有一個行當的規矩,尤其是晉商,規矩更為嚴厲。該争的時候互下絆子決不手軟,但該讓的時候也沒個二話。像朝鮮這個情況,國公府作為宜春号的大靠山之一,他們家發祥地、祖居地、貨源地,也算是宜春号的自留地。盛源号貿然進入,虧了禮數,依照行中規矩,各位大佬耆宿,應當是要在山西老家大擺宴席,當衆向宜春号的東家們謝罪的。
當然,蕙娘、桂含春等人,又不從商,并不在乎這個,但渠家等盛源号東家賠罪以後,行走江湖時看到喬家就得軟上三分,但相應的來說,宜春号也應允許盛源号在朝鮮繼續把生意經營下去,頂多自己開個門面,用商場手段,把人家擠垮。官場上的力量,可以壓服盛源号,但不能斷掉盛源号的财源,讓他們就此不做生意。
蕙娘對渠氏的這番潛台詞,也是心知肚明。她懶洋洋地笑了,“今日不說生意上的事,文娘雖說是你嫂子,但晚你入門幾年。平時和我說起來,都很念你的好……”
居然是和渠氏套起了交情……
她要彎彎繞繞,渠氏亦不能不配合,隻好耐着性子陪蕙娘撫今追昔,說些文娘剛入門之初的事。因她也曾是在家守竈不嫁身份,說起這一層,兩人還頗為投緣,蕙娘歎道,“說起來,畢竟曾是守竈女,脾氣都大了點,姑爺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好,但心裡有時就覺得不大平坦。我們家仲白是如此,不知你們家王時又如何了。”
香霧部在文官家中是沒有多少眼線的,尤其王家,發迹沒幾年,用的且都是多年來熟慣的下人、家生子。不過,就不需眼線,蕙娘也知道王時的做派:反正名士風流嘛,常年在外是難免的,逢場作戲是難免的。雖說這些做派,不耽誤他尊重正妻,和正房繁衍子息,但擱不住做妻子的心裡就覺得委屈。一般姑娘也就罷了,三從四德慣了,可守竈女嘛,那就不一樣了。
果然,渠氏這也是說得入港了,怕也是頭回有人體諒到她的難處,她歎了口氣,“按說,他待我沒說的,這些年來,家裡也就添了兩房人,在外頭拈花惹草,也就是玩玩,當不得真。可嫂子您說得對,我們這做過守竈女的,心氣都高,我心裡有時也覺得好沒意思。可娘家哥哥們都幫他說話,說我有福,嫁了個文采風流的大才子,最是清貴不過了。爹娘也都是這個意思,我也就不愛抱怨什麼了,反顯得我自己太挑剔,有什麼意思呢?”
這話說得動情了,蕙娘跟着她,也深深歎息一聲,“你還算好的了,我們家仲白,雖然野得要命,恃才傲物憤世嫉俗得讓人頭疼,但始終還給我留了兩個子嗣。你看文娘,祖父在的時候,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現在祖父去了,她還無所出,在家裡,隻怕是越來越擡不起頭了吧?”
渠氏不免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婆婆是有些心急,卻也知道大嫂賢惠,并不妒忌。是大哥自己太忙于公事,幾乎不近女色……這種事,急也沒有辦法吧。”
蕙娘瞅了渠氏一眼,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才慢慢地道,“這男人都是好色的,誰不是愛偷腥的貓。妹夫要是寵妾滅妻都罷了,這不近女色,我心裡真覺得古怪得緊。聽說他和前頭一個情深愛笃……”
她繞了這半天,就是為了說這一句話――渠氏嫁進王家,很有些年頭了。以她為人,有些事,就算不是一清二楚,起碼也能知道點内情。王辰原配去世可能有古怪,這她知道,但到底有什麼古怪,是如何古怪,老爺子心裡也許有數,但蕙娘卻是沒法去弄明白。
渠氏面上,果然閃過了一線陰影,她動了動嘴唇,又黯然搖了搖頭,蕙娘見了,心底如同墜了一塊大石頭,直往下沉去,她忍不住脫口而出,“沒想到,老爺子竟……”
她想說:老爺子竟走眼了。可這話諷刺得她自己都不願出口,老爺子是真走眼了,還是難得糊塗?又或者為了爬到政壇最高處,就非得皮厚心黑到這個地步,王家不如此做,老爺子也不會把文娘嫁入他家?
這話到底斷在了口中,蕙娘卻還是情不自禁,慢慢地道,“王家媳婦,不易做啊。”
渠氏也是王家媳婦,王辰原配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她心裡,能沒有一點壓力,一點恐懼?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索性和您明說了吧,我們家那位,對這些事是一點都不知道,隻一心吟詩作賦,做他的大詩人。我心裡更情願他這樣,好歹,他是個熱心人,待我也很有情分。”
“至于大哥,他常年都在老家,我也不了解他的為人,隻是做官的人,城府總要深些。”渠氏慢慢地道,“我看大哥對家裡的事,知道得要比王時多……還有,他對前頭嫂子,挺有情分的。”
不用她再多提點,蕙娘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這件事,要說錯,王尚書和妻子當然錯得最多,可對其做出暗示的焦老爺子,在王辰心裡形象隻怕也不太好。他的不近女色,到底是真忙于公事,還是不願接近文娘,又不想給焦家留下話柄,所以幹脆全不近女色?
她蹙了蹙眉頭,見渠氏已住口不言,甚至流露出些微後悔之色,便将此事按下不講,和顔悅色地道,“看來,盛源号是不願退出朝鮮了――你就給我透個底吧,這份不願意,到底有多堅決呢?說不定,是封子繡沒把這事給說清楚,朝廷意思,本來是把日本讓給我們宜春号的,那個地方,市場可比朝鮮要大得多了。我們宜春,甚至可以把日本讓給盛源,把盛源在朝鮮的鋪面給買下來。”
這個條件,不能說不優厚了,渠氏思忖了片刻,卻到底還是搖了搖頭,歉然道,“嫂子見諒,為了打通朝鮮這條線,我們花費的金錢不少,日本雖然更為闊大,但國内政權強盛,卻是難啃的骨頭。盛源不比宜春,小家小戶,吃不下這塊大肥肉。除非……”
做生意嘛,漫天開價落地還錢,有這個除非,那就什麼都好商量了。蕙娘卻并未接話,眼珠一轉,反而欣然道,“好,既然盛源不願放棄朝鮮,我們也依足規矩辦事。擺酒賠罪的事,你們可以操辦起來,将來宜春在朝鮮立業時,也一定要請盛源來吃開業喜酒。”
她不顧渠氏難看異常的臉色,又道,“好啦,現在公事談完了,再來說說閑話吧……你今兒穿的這身衣服,花色倒是新鮮――”
渠氏現在哪有心思和蕙娘說這個?她幾乎有些粗魯地打斷了蕙娘,“我這兒是把話給說完了,可我公爹那,還有事找您呢。您要不介意,我打發人喊他去?”
竟是連一句閑話都不願多說,也不顧自己身為客人的禮數,站起身急匆匆地就出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