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都說十惡不赦,其實這十惡罪也有等級。好比一等大罪謀反,一般都要搞株連。範圍大小看帝王的需要,如牛德寶謀反,那起碼三代内是跑不掉男丁處死女眷發賣的結果。若是惡逆、不道之罪,牛德寶将軍犯了事,下獄的也就是他一人而已,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民不舉官不究,哪管他忤逆父母燒殺搶掠,朝廷也不過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而這“暗養私兵、裡通外國”,算不上是謀反——在牛家沒有搜出什麼違制的東西如龍袍等,但應該也能算得上一個謀叛了。這亦是十惡中的大罪,這種案子,大理寺斷不了,得要皇上親自指定主審斷案。這個主審官,實際上也就是皇帝意志的體現。
幾乎是在案發的當天,整個京師都為之轟動,許多低層官員甚至拒絕相信這個事實,非得要到邸報明發,曆數牛家罪證時,方才大駭驚呼。地方上不少牛家一系的将領,亦立刻惶惶不可終日,宣德邊關也迎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騷動——牛家雖然幾乎合家回來,參與太後的百日祭,但牛德寶畢竟是為宣德留下了他的長子掌握大局。牛少将軍亦是個有氣性的,率領手下親兵,差些就要叛出宣德,讓邸報上明言的罪名成真。
宣德距離京城不遠,也算是邊關重鎮,守将叛關那是多大的事?好在宣德守官沒有跟着他胡鬧,雙方對峙時,周圍守軍也飛馬趕到,牛少将軍最終不得不束手就擒,和全家人一道做了階下囚,當即就被快馬送進京中受審。至于宣德這裡空缺的職位,皇上自然已有了決斷。
這番對付牛家的舉動,顯然是經過周密策劃、仔細醞釀,皇上對牛家的指控顯得非常嚴厲,卻又十分含糊。在邸報中寫明其‘暗賣軍火、裡通外國,與北戎達延汗諸部勾連為奸圖謀不軌。意指東宮、中宮,戕害忠良,危及嫡後元子,居心叵測,有操、莽之志’。這裡不但是把倒賣軍火的事算在牛家頭上,而且還直接把廢後廢太子的黑鍋給推了過去,倒是給太子退位之事,找了個極好的理由。
後宮密事,牽扯到皇家顔面,一般是不明言記載的。皇上這次壓根就不肯說明原委,諸臣下也隻好亂猜,都猜是太後陰謀陷害皇後、東宮,東窗事發後驚吓緻死,因此皇上才會這麼不給母族留顔面,才過百日,便将牛家合家下獄。——合着這是撥亂反正的意思,緊跟着,應該就是要複立太子了!
元後嫡長子,那是國之元子,國家的正統,太子若能複立,朝中壓根就不會有什麼反對的聲音。相反,還會有一群擁護正統的士大夫大唱贊歌,一時間群情興奮,都等着皇上的後續行動,沒想到皇上一聲不吭,隻是指定楊閣老主審、王尚書、封統領副審,誓要把牛家案情審清查明,查個水落石出。
楊閣老和王尚書那都是幹實事的能臣,一天多少國家大事等着操心,實際上真正的主審官還是封錦,但把這兩人拉過來做噱頭,也可見皇上的決心之堅定了。封錦又豈敢怠慢?不到一個月功夫,人證物證陸續都拉了出來,可謂是一環扣一環,證據分明,令人幾無辯駁的餘地。
首先他拿出來的證據是數份賬本,均有焦黑痕迹,全是從火器作坊裡,那些同牛家有隐秘聯系的師傅家中收到的,記載了曆年來私造火器的明細。這本帳和火器作坊自己的帳,都是對得上的。事實俱在,壓根無法僞造。
其次,從牛家私兵手中收來的火铳,雖也都是高級貨色,但顯然數目和這幾本帳裡的數字是合不上的。這時封錦揭出一個驚天秘密:曆年來羅春部之所以越打越強,就是因為他們手裡有火铳,而且,是大秦能工巧匠才能制造的高級火铳。朝野間頓時就是一片轟動,衆人很自然地便能聯想到,牛家把這些多餘的火铳做了什麼用處。
抓走私,一般也就是抓到這種地步了,想要人贓并獲難度是大了點。封錦緊跟着又指出,牛家這些賬本,雖然記賬方式不一,但在時間上都是極為統一的,都是在承平八年廢太子後停止記賬。而事實上,在承平八年以後,西疆戰事也日趨平穩,羅春對迎娶福壽公主,忽然也變得非常熱心。
再次,他還召集各地老帳房,由這幾本賬倒算出了一本總賬,以這些年來偷産的規模,扣除消耗和國内小規模的流通以外,推論出了最終走私向境外的火铳數目,最重要的,還有火藥彈的大緻數目。
都知道羅春手底有兩萬帳亦兵亦民的手下,燕雲衛估算,其中精兵數目應該在五千人左右,假使要給五千人配備可以齊射兩輪的火槍,那就要萬柄左右,一年消耗的火藥彈,亦是龐大的數字。以此為線索,燕雲衛又揪出了三家和牛家有往來的火器作坊,果然發覺了不利于牛家的蛛絲馬迹。隻是燕雲衛威名過甚,這些人有的已畏罪身亡,因此沒有直接的人證。而扣除了這些數目以後,餘下的火铳,大約在四千柄左右,足以裝備兩千人的隊伍齊射兩輪,把标準放寬一點,裝彈兵動作慢——那也可以容納得下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賬本數據嚴絲合縫,調查結果公布至此,想為牛家辯駁的人,也已經缺乏論據。緊接着封錦請出桂家兩位少将軍,請他們詳述在境外那場私鬥,桂少将軍指出,牛家豢養私兵人數衆多,這些兵沒有官饷,出入時一味護衛帥旗,飛揚跋扈為惡無數,這幾年來人數也是越來越多。那場私鬥參與者除了官兵以外,還有七百私兵,而且個個手中都有火铳,所以桂家兵才吃了個小虧,扔下了三十餘條人命。
此事在朝中早有傳說,有些玄乎一點的,都說牛家是數千人大軍出動去欺負桂家,桂家最後隻說了七百人,好些人還嫌不過瘾,直呼桂家沒說實話。不過,最終被清點關押出來的,也不過隻有五百私兵,牛家人幾經刑訊也都咬死了這個數目。到底有多少人,餘下人去了哪裡,一律堅稱冤枉。宣德當地官兵在這個問題上的态度也很謹慎,個個閃爍其詞,有的前言不搭後語,盡管他們和牛德寶朝夕相處了數年之久,但好像誰都沒有注意過他身邊還有些私兵——這些連吃空額的人頭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老兵油子們,忽然就不能分辨私兵和官兵之間的區别了。
眼看有人要犯嘀咕了,封錦緊跟着又公布了一項證據:牛家在兩廣一帶,一直秘密開采私礦牟利,為當地官軍發覺後,雙方‘鏖戰良久’,賊子自知不敵,便炸毀礦道,許多人死在爆炸中,也有不少人從後山逃逸。十餘名逃兵已被捉到,現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當這些操着一口河南口音,一臉好勇鬥狠的大兵被帶到牛家人跟前,清楚無誤地指認出牛家人時,牛德寶将軍業已崩潰,當晚就想在牢中咬舌自盡,雖被救下,但舌頭已斷,此後怕是再不能說話了。
除了那五百人以外,剩下那些私兵平時都藏在哪裡,似乎已不是問題,證據擺到這裡,牛家人還有什麼好說的?一個個全都簽字畫押,認了謀叛罪名。三位主審将案卷封存上繳,聽從聖裁——這種事内閣都沒法做主,這個案子就是皇上辦出來的,最後怎麼處置,還真是隻能由皇上來決定。
到這個時候,宮廷裡的事,對蕙娘等人來說也不算是什麼大秘密了。上等人家,或多或少都有收到一點風聲:聽說,真正觸怒皇上的,還不是以上這些罪名,真正大逆不道的不赦大罪,是被皇上硬給壓下來了。聽說,還和牛家在南邊開采的那個私礦有關……
一般的上等人家,也就聽說到這裡了。蕙娘這裡收到的消息要完備一些,基本是還原了當時的真相:據說那天上午,皇上是令人去太後宮中取石珠的,太後也不以為意,開庫房取來,自己過了目,就往皇上那裡送了。
根據給皇上跑腿這小中人的說法,太後當時看了石珠以後,神色有些古怪,但他也是沒有留意。而太後身邊的一位宮女,則是如此交代:“太後娘娘午飯也沒吃好,一直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麼,到了半下午,忽然大叫了一聲,喊道‘壞了!’緊跟着,便一頭栽倒了下去……”
蕙娘聽着,都無話可說了——雖不知牛太後在想些什麼,但這……這分明是要把皇上的最後一絲懷疑給坐實麼。對付牛家,果然隻在對付皇上的疑心,牛家本身,還真是不堪一擊,都沒什麼好說的了……
至于這壞了,是壞了什麼,蕙娘卻是從香霧部那裡收到的消息。雲媽媽告訴她,“這石珠是拿紅繩穿的,據說原本排得緊密,太後娘娘再送過去的時候,卻松了一點,能擠出一點空位來。稍微排緊一點就看出來了,這空出來的,就是一枚石珠的空檔……”
就算皇上原本沒有留意到這個細節,在牛太後去世以後,回去再仔細想想,還能錯過這個破綻嗎?進上的東西,有時是要有詳細的描述留檔的……就是查不到檔了,這懷疑的種子種下去了,皇上要不胡思亂想,他也就不是皇上了。
再說,這害人的珠串,是牛家開采出來,牛家安排送進宮裡,也是牛家人想送給太子,眼看事有不偕,又被牛家人主動要回去的。就在皇上忽然莫名感染了肺痨以後,回去找,它還少了一顆……
“皇上這一次對牛家這麼趕盡殺絕,恐怕根本原因,還在這事上。”蕙娘同良國公等長輩談起來,也有幾分感慨,“不知是哪家人這麼有本事,背地裡安排這一招!當時不覺得,如今對了景,真是比封喉的毒藥都毒,倒是一下就把牛家給整得不能翻身了……”
“皇上也是有些惱羞成怒了,隻怕覺得牛家一直都在暗地裡看他的笑話。”權世赟的胡須動了一動,沉穩地道,“至于這背後是哪戶人家,我看,多半還是孫家居多了。以他們家在宮中的底蘊,要開庫房動點手腳,應是不難。——也真是機關算盡,這樣精妙的一着,我們就根本沒有想到。”
“我們會裡和牛家,究竟也不是生死大敵。”蕙娘反而歎了一口氣,“現在鬧成這個樣子,牛貴妃就算能夠自保,也不會再有什麼聲音了,隻怕後宮中,又要迎來甯妃一家獨大的局面啦。”
“侄媳婦這話有點想當然了。”權世赟反而笑了,“白貴人、牛賢嫔,一個個都對甯妃虎視眈眈呢,後宮中的風雲,就算少了牛貴妃,難道就不熱鬧了?這些妃嫔都有皇子,往後十年,内宮的熱鬧,肯定是少不了的。”
蕙娘哪裡真的就想不透這點了,不過是為了給權世赟創造機會,讓他多教育自己幾句罷了。她忙做低頭受教狀,幾句話将權世赟面上笑意說得更濃,方才又道,“我隻是不解,這先擡爵再下獄,是什麼意思呢?讓牛德寶進京,借口多得是。封爵、升職之前要面聖談心,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麼……”
“李晟此人,别看施政還算寬和,其實心兇狹窄睚眦必報。”良國公沉聲道,“他以為牛家人愚弄了他,便也要以牙還牙,讓牛家人嘗嘗從雲端跌落的滋味。這是一重,還有一重,多少也是要做些粉飾功夫,有此一封,日後要怨他對母族無情,母後屍骨未寒便整治母族。他也有話說了——本來也是要優待的,奈何事發突然……”
這亦是皇帝處事老道把穩之處,衆人均點頭不語。權夫人半晌道,“牛家的結果,遲遲不能出來,隻怕聖心還是難決。牛德寶一家是難以保住了,鎮遠侯一家如何,還要看皇上對皇次子有什麼安排。”
複立太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廢太子才十四歲,就已經是十分多病,身邊現在都離不得醫生,孱弱得不成樣子。皇次子、皇三子,暫時還都是儲位的熱門人選,若把牛家掃平,隻怕皇三子背後的勢力,又要讓皇上睡不着覺了……把鎮遠侯打回原形,保住牛貴妃的位置,皇次子起碼在宮裡也還有個容身之地……
但皇上的決斷,到底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案審理時間頗長,到承平十二年二月才算是把牛家罪名厘清,四月裡他親拟旨意,給牛家安排了頗為嚴酷的刑罰:牛德寶謀叛,罪無可赦,即時腰斬棄市。鎮遠侯為共犯,按理同罪,因為勳舊之後免死,奪爵抄家回原籍看管居住。牛德寶一房男丁處死,女眷沒入官中,流放至嶺南與有功兵丁為奴。牛族内按與牛德寶親等株連減等為罪,出五服者不罪。
其餘涉案人等,一律枭首示衆,案發當時已死者掘墳鞭屍,棄于亂葬崗中為野狗吃食。至于牛貴妃,等着她的也不是什麼好結果,因‘狐媚貪婪、奢侈狠毒、野心奪位、瞞騙皇帝,陰取宮人族妹子為己子教養’,令其自缢以謝,皇次子則歸其母牛賢嫔教養。
此案不論是牽扯範圍之廣,還是處理手段之嚴酷,都可堪稱是數十年一遇的奇案、大案。起碼在承平年間,可算得上是第一要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