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蕙娘已經有幾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要不是他臨走之前,還巧而又巧地見過權仲白一面,更因此撿回一命,把神仙難救帶到了自己的視野裡,如今的焦勳,隻怕已變成她心底一道褪色的風景。聽得綠松一說,她臉色略動,卻并不多說什麼。——這些和鸾台會有關的事,她一般也不和綠松提起,因此綠松并不知情,隻多說了這一句,便也不再多提這話了。
兩人如今關系變化,她對蕙娘反倒更有用得多。起碼鸾台會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形象,在蕙娘心裡已經是坍掉了一個角:他們的手雖然伸得很長,但卻還好沒有太逆天。綠松說的這些人名裡,沒有老太爺身邊的近人,也沒有從幾十年前就跟随着老太爺的老人們。
其實倒回頭想想,也并不奇怪,鸾台會在文臣家裡用的心思,隻怕一貫不會很多。畢竟文臣更新換代太快,比不得武将、勳戚們的地位穩固。而按他們的志向來看,在皇宮裡多安排一些卧底,那才比較合理。要是連老爺子身邊,都有數之不盡掌握大權的卧底,那他們隻怕是幾十年前,就要篡位奪權了。
綠松所說的詢問技巧,其實蕙娘也有掌握,無非是變幻種種手法,出其不意地盤問對方,以便從對方的回答中發現破綻。雖然事到如今,綠松說謊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她還是多問了綠松幾遍,将她小時候的生活梳理清楚,這才停了話頭。又問她,“你在我這屋裡,言辭如此大膽……難道就不怕這番對話洩露出去,你反而更難做人?”
綠松倒坦然道,“就因為奴婢自己身份有異,因此平日裡也更為姑娘留意院中人事。畢竟您身邊的丫頭,都是多年來慢慢考察上來的,不論在自雨堂還是立雪院,管理又極為嚴格,無事幾乎不能外出,外人也很難進來。和奴婢聯系的那些上線,幾乎很難和院子裡其餘丫頭們搭上話。畢竟,她們和我不同,是有親人,有背景的……因此就奴婢的愚見來看,立雪院裡除我以外,隻怕一時還沒有被人滲透。”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不然,當時孔雀深夜回來,求見姑爺,這件事隻怕瞞不過四少爺。”
這事在立雪院内當然不可能完全保密,但蕙娘下了封口令,外頭的人倒是未曾聽到什麼風聲。綠松提起這事,除了證明她的這個看法以外,也不無向蕙娘表表忠心的用意。蕙娘微微一笑,給她遞了個眼色,綠松頓時會意地站起身來——盡管她大着肚子,但腳步依舊輕盈,快捷無聲地查看了幾處容易偷聽的位置,便回頭輕聲道,“沒人……奴婢畢竟是您的心腹,院子裡發生這麼大的事,您想和奴婢訴訴苦,衆人都視若等閑,不會輕易過來打探的。”
就算院子裡真的還有内間,她當然也不能成日裡鬼鬼祟祟地四處竊聽,有些事,牽扯到立雪院所有人的命運起伏,當然大家都有興趣,她跟着打探打探也就罷了。但好似蕙娘和綠松密談這樣的事,十日裡能有個三四回,回回都要聽,那她被發現的可能勢必大增。蕙娘點了點頭,忽然發現綠松身上,始終還有她所不知道的優點:也許是常年的卧底生涯中,所必須面對的層層危險,培養了她的膽量。在這種局勢裡,她是要比蕙娘自己都還膽大心細。剛才那番話若被内間聽去,鸾台會自然不會拿蕙娘怎樣,但她可就是性命難保了。偏偏綠松就有這個膽子把這番話說出口……若她說的是實話,就可見她對自己的判斷極有信心,相信立雪院裡沒有人會來竊聽這番談話;若她說的是假話,還在繼續欺瞞蕙娘,那麼她的膽子,可就還要更大得多了。
這也給了蕙娘一點靈感:她畢竟也還年輕,雖比一般女性的經曆要豐富得多,但心境也還沒到古井不波的地步。在知曉了鸾台會這個大秘密以後,她是很有些不知所措的。鸾台會因為神秘而顯得更加強大,而她卻因為無知,總是思慮重重,很難去踏出和他們抗衡的那一步,甚至對于她身邊的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但綠松的表現,卻使得她的心境澄清了一點。鸾台會再能耐,也不可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然,權仲白怎麼去查他們的車隊?她身邊終究還有人是可以信任的,她也必須去信任手下,不然,她如何能掌握一支自己的力量?
隻是這份信任,卻永遠也趕不上從前的自己,給予綠松的厚度了……
“你也站了有一陣子,坐吧。”她瞥了綠松一眼,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一胎懷相還好?現在姑爺不在京裡,你也要小心謹慎,可不像從前,大夫就在家裡,萬一出了事,現在是要到外頭去尋人了。”
綠松受寵若驚,她怕也是真的累了,便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在炕下尋了個位子。“懷相還好,隻畢竟是頭胎,我們也不大懂得,有時老犯忌諱。”
“那麼多規矩、那麼多忌諱,就是我也不能全不觸犯。其實犯了也就犯了,”蕙娘不禁噗嗤一笑,“歪哥和乖哥還不是好好的?你也不要太講究。”
兩人閑話了幾句,蕙娘見綠松仍是那樣小心翼翼的受氣相,便主動道,“以後在人前,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也别被人瞧出破綻了,心底存個疑問……”
她多少有些感慨,“你說你心裡,我比會裡重要得多,這話我是信了。從你進我們焦家以來,我們兩人也算是一塊長大,在我心裡,你和文娘一樣,都像是我的妹妹。隻是你要比她能幹得多,也更能幫得上我而已。”
綠松面上不禁綻出一點笑容,蕙娘看在眼裡,也解頤一笑,又道,“等這一胎落了地,是男孩兒正好,以後給乖哥做個伴讀。是女孩兒,便到我身邊服侍,我親自教她,以後給乖哥做個丫頭也好,給歪哥也罷……或者……或者也許等将來,家裡有了個女娃,便讓她過去照料,也都好的。這孩子的出路,便包在我身上吧。”
不論是服侍誰,還不是在蕙娘手底下讨生活?這其實是要留個人質了,隻是說得比較好聽而已。綠松眼神一暗,卻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您這樣安排,我也就更放心得多了。”
兩人相視一笑,有些話心照不宣。綠松低聲道,“這一陣子,我有着身孕,她們也不大和我聯系了。按您身邊的慣例,我生産後是肯定要有個職司的,到時候,他們說不定也會有些想法,若和我聯系了,我自當來轉告姑娘。”
她剛才已對蕙娘交待,當歸同她的經曆似乎完全沒有兩樣,兩人都是從北方進府裡服侍,隻是當歸在權仲白身邊做事,也要比她更早明白自己的身份而已。因他深知權仲白為人,也有和綠松一樣的憂慮。綠松今番對蕙娘投誠,他也是持贊同态度的。——更因為權季青下落不明,兩人也不明白鸾台會和權家的關系,他們還在擔心蕙娘會否被他們的上線暗害呢。這倒是和蕙娘自己從前一樣,都屬于還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的程度。
蕙娘自然也不會說破,她反過來囑咐了綠松幾句話,将她打發出去以後。又繼續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内,把權仲白已經翻閱過一遍的那本手記,重新打開,一邊沉思,一邊将綠松說出的那些人名逐一記下,這些人裡,在焦家服役的婆子們,有些是自己賣身投靠過來,因為靈巧得用,在外圍做些雜活,有些是臨時雇傭來的短工,漸漸轉成長工……因焦家對外圍下人的控制還算比較寬和,這些年來,她們有的是辭工走了,有的是求了情回老家去了。餘下的幾個,也都不是幾個主子身邊的近人,無非是在府裡擔當一些中下層的職位而已,連主子們的院子,可能都很難踏進去。
當然,她們的職位雖然低微,但卻能和府中下人發生廣泛的接觸,便于情報收集。也不能說對焦家就沒有危害,但好歹這害不到四太太、三姨娘等人的生命,蕙娘也就暫時不打算打草驚蛇。至于在權家,綠松所接觸到的上線則隻有兩個人,說來也巧得很,其中一位,便是雲管事的‘妻子’雲媽媽,另一位,則是在廚房管事的安媽媽。
在知道了雲管事的身份以後,蕙娘自然不會以為雲媽媽能入得了權世赟的法眼。兩人的夫妻關系,應當隻是一層障眼法,但即使如此,雲媽媽對雲管事的了解,總比其餘人要多些。這個人,若能籠絡過來,甚至隻是獲得她的好感,也許都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妙用。蕙娘在她的名字下畫了幾條線,又對着手記沉吟了片刻,還要再寫些什麼時,卻聽見門口傳來了歪哥的聲氣。
她住了筆,乘歪哥進門前那短暫的空當,将手記合上收藏起來。——也就是這麼一會工夫,歪哥已經推開門扉,探了個頭進來,見母親對他招手示意,他才跨過門檻,又将門扉照樣合攏了,這才向母親走來。
才是短短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歪哥的性子,便顯而易見地沉靜了下來。從前他要進門就進門了,哪還記得把門給關好,一路過來,必定是連蹦帶跳,又怎麼會和現在這樣,一步是一步地,走得這樣清楚?更不會這麼粘着母親,隻要一下學,便要到母親身邊來呆着,連做功課都不肯離去。蕙娘從前很少帶他,現在倒是經常留他和自己睡在一塊,兩母子的關系,看似在權仲白離去後,是親近了許多。
可知子莫若母,歪哥心裡有事,蕙娘又哪裡看不出來?隻是歪哥不說,她也不問,兒子來了,她便問,“下學了?”
歪哥點了點頭,爬上炕來,坐到母親對面,說,“先生說,讓在家再把今日的字溫習溫習。”
他才剛剛開蒙,功課很是輕松,隻是認些簡單的字而已,有時候今日記得,明日忘了,先生也不惱火。因此這功課,也不必蕙娘督促,他自己便會玩似的給做了。蕙娘嗯了一聲,拿起一本書來看,也就放歪哥在她對面東摸摸西摸摸,拉開炕桌裡的小抽屜,取大字簿來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受到兒子的視線,擡頭看時,發覺歪哥正從本子上偷眼看她,小小的臉上,寫滿了憂慮——見被母親抓了個現行,他忙挪開眼神,掩耳盜鈴一般地用手指描起了大字簿上的描紅字迹。蕙娘也不逼他,自己移開眼神,又去看書。
也許是因為她随和從容的态度,培養了歪哥的勇氣,過了一會,歪哥反而自己開口了。
“爹……什麼時候回來呀?”
“你爹辦完事就回來。”蕙娘随口道,“再過一兩年,很快的。”
在沖粹園裡,權仲白也把自己即将遠行的事對兒子交待了一番,歪哥對于他離去的時間,應該是有了解的,隻是小孩子依戀父親,就算明知不會這麼快回來,也總忍不住要問一問。聽母親這麼回答,他依然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情,又過了一會才道,“我覺得……我覺得爹不是去辦事的。”
蕙娘擡起眼來,歪哥卻不敢看她,而是垂下頭望着桌面,輕聲而局促地道,“我覺得……爹是……是因為我才走的……”
“怎麼說呢?”蕙娘問。
“那天、那天我睡起來,看到娘的盒兒,我想拆開玩玩……卻把它給拆碎了。爹走進來,本來還好好的,看到盒兒裡的東西,好像臉色就變了。後來……後來他看了那本書……”在歪哥看來,那本手記,同一本書也沒差多少。“就更不開心了,後來您回來了。我回去了,我和養娘說你們也許要拌嘴,養娘說我胡說,可我就覺得……你們臉色都不對。”
小孩兒的頭都快低到桌上了,聲音裡也有了些哭腔,“爹後來又把我接到外頭去,問我要不要和他一道走……你們都不和我說,我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我亂動您的東西……爹才走的……”
兩歲多的孩子,不知人事的都還多着呢。歪哥平時也沒顯露出别樣的聰明,沒想到心裡這麼存得住事,雖然是簡單的推理,但居然自己還能給分析出來,倒是讓蕙娘吃了一驚。她望着兒子,猶豫了一下,才道,“你爹出門,那就是為了辦事去的。你成天都瞎想什麼呢,小小的腦瓜,就會胡思亂想。”
歪哥頗有幾分疑慮地望了她一眼,蕙娘又道,“不過,你是做得不對,爹是生你的氣了。因為那盒子相當貴重,有錢都買不來呢,這一次你錯在不該亂碰别人的東西。你自己的東西,都收在你的房裡,就是娘屋裡的東西,那也不是你的,你要碰,得先問過娘才行。”
“才不是。”這話并未能說服歪哥,他執拗地别過頭去,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啞聲道,“娘騙人!”
的确,權仲白一般也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頂多教育兒子幾句也就算了——他對歪哥,是要比蕙娘對他縱容痛愛得多了。蕙娘又分說了幾句,歪哥都拒絕相信,反而因為娘一再騙他,動了情緒,金豆豆掉得更兇。蕙娘很有幾分無奈,隻好承認,“是有一點點聯系啦,你爹是看了那本書,才想要出門走走的。”
這下歪哥就更要哭了,他哇的一聲,撲到炕上,抽抽噎噎地哭得傷心極了。平時最不喜歡認錯的人,這回都有點不敢面對蕙娘,蕙娘要把他的臉擡起來,他都藏着掖着,不敢看她。
蕙娘被他鬧得沒有辦法,隻好兇了歪哥一句,“哭有什麼用?不許哭!再哭我就真生氣了!”
這倒是把歪哥給喝住了,他忙不疊拿手背擦着眼睛,好像很怕母親一生氣,也遠走高飛一樣。蕙娘抽了一張手絹,慢慢地将他的臉揩幹淨了,才道,“犯錯就犯錯了,怕什麼?”
說着,便從櫃子裡取出一個袋子,傾了個底兒掉——暗褐色的擋闆、抽屜、楔子,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歪哥看着自己的罪證,小臉兒一抽一抽的,蕙娘道,“其實盒子碎了,還能再拼,任何錯誤都有辦法去補救,怕就怕你沒膽認,沒膽去面對,想要就那樣模糊過去。這回,娘等了你十多天,你才來找我認錯,算是你年小,我就不多計較了。明年闖了禍,要還是這樣猶豫、逃避,娘就真的要生你的氣了。”
她拿起一個小抽屜,遞到歪哥手上,沖他微微一笑,和聲道,“娘也不知道該怎麼拼,我們一起摸索摸索,等這盒子拼好了,你爹應該就能回來啦。”
歪哥再抹了抹眼睛,小小的臉上,也有些堅毅浮現出來,他嗯了一聲,終于現出笑容來,道,“我們慢慢地拼!”
會這麼說,其實也是知道父親将要離去一段不短的時間,唯恐拼得快了,到盒子拼好時權仲白還沒有回來,又是難免失望。
他掉眼淚時,蕙娘還不覺得這麼樣,倒是被他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想到乖哥學說話、學走路這段時間裡,都見不到父親,享受不到權仲白的關愛,心底亦不禁長長一歎,再不情願,還是挂念起了權仲白:也不知他現在走到哪裡了,一路平安不平安,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