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皇帝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蕙娘掃了權仲白一眼,見他已收斂了漫不經心之色,不免在心底一歎:這個人論心地,是比她善良多了,皇帝一擡出國計民生,他頓時就露出憂急之色,看來是全沒想到要和皇帝讨價還價……
“才從日本回來,就要下南洋,妾身畢竟是女流之輩,還有偌大的國公府要顧。”她歎了口氣,“不是和陛下擡杠,不過,和天家做生意,票号衆人自然也需要再三思量,卻不是我能擅自做主的。不如這樣,改日讓宗人府、朝廷和票号總櫃坐下來談,這還款的方式、期限都要白紙黑字地寫明白……”
皇帝失笑道,“怕我賴賬?也好,寫就寫——不過,此等大事,你們要還收取高額利息,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為朝廷辦事,哪有勒索利息的道理,就是死要錢也不可能到這個地步,朝廷在政策上稍微傾斜一點,宜春号面對盛源号還有其餘票号就更有優勢了,蕙娘笑了笑,又道,“還有,買糧不是拍腦袋的事,要人要船要銀子,也要押運的兵士。這些人手,宜春号可張羅不了……”
她會這麼說,其實等于是已經應承了下來,封錦本來隻是含笑靜聽,此時便道,“這些事,由我牽頭負責,燕雲衛也會有些人跟你去南洋的。”
他話裡滿是深意,蕙娘猛然一怔,也不禁露出苦笑:本來還說盛源号在日本的分号,肯定滿是燕雲衛的探子,屆時勢必受到牽連,沒想到費勁把日本甩給了盛源号以後,宜春号在南洋的分号也難以逃脫如此命運。
“那就到時我們再談吧。”她索性也不搭理皇上了,直接和封錦對話,“南洋那邊情況我了解也不多,隻知道各種勢力盤根錯節,不比朝鮮、日本相對單純。燕雲衛的人要過去自然可以,但卻不好害了宜春号的人。”
封錦若無其事地道,“這是自然,少夫人請放心,不會讓你難做的。”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許多潛台詞:有些事皇上就是心知肚明也不好許諾,在這方面,封錦就成了他的喉舌,蕙娘要幫忙,少不得順水推舟地為南洋乃至廣州分号要點好處,這些讨價還價的事,應該就着落到封錦來安排了。
此事談成了,皇帝的神經也放松了一點,因大秦對南洋局勢關注的确不多,尤其是糧食産量這種事更是完全沒有上心。隻知道那裡氣候好,稻米普遍是一年三熟,雖然不大好吃,但卻正合大秦的用處。就連蕙娘和封錦,都不知道現在各國局勢究竟如何,有些功課隻好讓别人來做。因此皇上就說起在香山賞紅葉的事,他興緻勃勃地對封錦道,“到時候你也跟在一邊,看朕如何考校小二、小三功課。”
封錦翻了個白眼——連這樣的舉動,他做來都顯得十分賞心悅目,“考校功課?我看着倒像是耍猴……”
皇帝唇邊的笑容略帶了自嘲,又有些黯淡,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不當耍猴看,那怎麼辦?”
又對蕙娘和權仲白道,“你看着他們倆,今日誰的猴戲耍得更好一些?”
蕙娘不好說話,權仲白卻道,“你當年也是耍猴出身,算是行家裡手,耍得好不好,我們說了不算,你說了才算。”
一個封錦,一個權仲白,在皇帝跟前都沒什麼好話,但偏偏皇帝就愛和他們說話,被村了這幾下,都沒動氣,反而笑道,“也不知當時老爹看到我和大哥争成那個樣子,是否也和我現在的心思一樣……”
他嘿然又道,“這樣争久了,情分都給争薄了,也不知這兩個小畜生,哪一個能争勝。”
衆人均都保持沉默,皇上又問蕙娘,“按女公子來看,這兩個小畜生今日的表現,誰更好些?”
蕙娘隻好勉強道,“二皇子勇于任事,三皇子知道藏拙,可謂是各有千秋。”
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皇上嘿然道,“你們都是一個樣……罷了,不提此事,今年冬天我想去小湯山溫泉,子繡你是一定要去的,這且不說。最近子梁忙得不可開交,偏又多病,我想着也把他拉去溫泉休息幾天,卻不知他這個病,能不能洗溫泉了。”
權仲白便和皇上說了些楊善榆的病情,因道,“你也該讓他休息一段時日了,長此以往,他就算不犯這老病,也要再添新病的。”
皇帝也歎道,“我何嘗不讓他好好休息,隻是他自己閑不住而已。除非把他綁到小湯山,不然就是讓他回家,他也一定要往白雲觀那邊跑的。”
因又向蕙娘笑道,“現在的白雲觀,女公子還沒去看過吧?背後一片山都變做他的地盤了,他和他的那些先生、學生們一道,搗鼓了許多東西。現在升鸾夫人搗鼓的蒸汽船,實際上就是被子梁弄出了一個雛形。正在白雲觀研究機器,想在天津港把船造出來再說……都說機器是奇技淫巧,我看倒是不然,這蒸汽機其實就是個好東西麼,若是能夠應用的話,近海航行,可以不必太依靠風向了。”
幾人都是見識廣博之輩,今天皇上心情好,大家談談說說也十分愉快。皇帝還向權仲白打聽了一番泰西那邊的醫術進展,知道泰西那面也沒有什麼治療麻面的好辦法,他還頗為遺憾地道,“看來,小二的臉,是真沒法兒治好了。”
從這句話來看,他還是對二皇子繼承皇位抱有一定的期望。幾個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也都看得出對方心裡的想法,封錦随口道,“你隻問了女公子,卻沒說自己的看法,今日兩個孩子表現得如何,還是你說了算數……李晟你究竟想要個什麼樣的繼承人呢?”
皇帝聳聳肩,半晌都沒有答話,封錦亦是悠然自得,毫無戰栗擔憂,權仲白也是安然自得,倒是蕙娘有點不自在,皇上看了她一眼,因笑道,“我們說話就是這麼不講究,女公子不要多心……”
他躊躇了片刻,便道,“小二心實,小三狡黠,卻也不惹人讨厭。可要我說,兩人都還少了點氣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起碼現在兩個人都還有些不足,且看日後了。”
居然還沒把話給說死,給後來幾個兒子,也留了一線希望……
蕙娘有點拿不準皇帝的心思:到底是說給她和權仲白聽的,還是他真是這個想法。不過她也能看得出來,皇帝身子是真的見了好,對于自己的壽命,有了更強的信心。
原來想着皇帝若去得快,鸾台會那邊未必能反應得過來。現在看來,皇六子名正言順上位的可能性居然還有增加……等這孩子出過水痘,養到了五歲上,鸾台會應該就會開始出招了。
皇上畢竟還是有痨病在身,幾人又談了一會,權仲白便令封錦和他一道下去休息。自己拉着蕙娘在靜宜園中漫步:因為靜宜園内有朝廷行在的關系,内外男女分得比較清楚,皇上居處外,并沒有多少後宮妃嫔需要回避。以權仲白的聖眷,他要在園裡遊蕩,誰也不會多說什麼。
兩人在紅楓林中漫步了一會,一陣秋風過來,蕙娘覺得有些冷,權仲白便解了自己的大氅,為她披在肩上,蕙娘道,“唉,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是披了你的衣服,别又給外頭人添故事了。”
權仲白笑道,“你會在乎别人怎麼說你?”
蕙娘白了他一眼,随着他踱到一處高地,權仲白指給她看,道,“這就是我們家的沖粹園了。你看從這裡望下去,一整片林子都是笑簪千芳,從前種着桃花的時候,就像是一朵桃花一般,層層疊疊、錯落有緻。現在改種了梨樹,也是花白勝雪。不過樹都還小,這幾年花勢不勝,李晟還和我抱怨過幾句。”
現在入了秋,當然看不到梨花了,但還是能看到種成花瓣形狀的梨林,蕙娘點頭道,“從這裡居高臨下,整個園子幾乎都能盡收眼底,的确是觀景的不二勝地。”
她又笑道,“可惜沒帶千裡眼,不然,也能看看下人們是否乘我們兩人都外出的時候偷懶。”
權仲白道,“你想看,也容易得很。”
說着,就招手吩咐了身邊侍立着的小太監幾句,那小太監回身跑走了,不一會,便送來兩個精美的千裡眼,笑道,“封公子說,這兩樣物事就送給兩位大人了。”
權仲白抽了抽鼻子,哼道,“封公子在你們這兒,說話可比什麼人都管用,李晟的東西,他說一聲送也就送了。”
這兩個望遠鏡,制作得都很用心,上頭還鑲嵌了珠寶,蕙娘舉起來一看,見歸憩林雖然清清楚楚,但别的建築卻未能看得分明,心頭倒是稍安下來,她在海上是玩過望遠鏡的,因此并沒有多少新奇之意,隻是随便轉動着視線,正在浏覽時,忽聽權仲白低笑出聲,她便好奇道,“怎麼?你瞧見什麼了?”
權仲白道,“你往東北角花圃去看。”
沖粹園裡當然是有溫室的,靠近靜宜園的地方有一個規模很大的暖房,裡面不但種了藥材,還有屋内四季清供的鮮花。蕙娘依言把千裡眼轉去看時,隻見一個小小身影,鬼鬼祟祟地從暖房裡溜出來,手裡還攥了一大把各色鮮花,一時不免也歎笑道,“這個權寶印,又要生事了。”
權仲白道,“現在除了你我兩人他還怕一點,别人他是一點不怕。我們這一次出去,恐怕是要把他帶在身邊才好。不然在京裡,還不知道又鬧騰出什麼事來。”
蕙娘也想到上回自己不帶兒子出海,歪哥鬧了許久的脾氣,因歎道,“以後再大一點,真不知該怎麼治他了。你看他摘那些花,也不知要做什麼用,我連問都懶得問。一問之下,難免又是一番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他肯說老實話才有鬼。”
歪哥也不至于撒謊騙父母,隻是避重就輕、含糊其辭,王顧左右而言他也是在所難免。權仲白忍俊不禁,因笑道,“你看我就從不問,他要做什麼我都随他去做,可不就輕松得多了。”
蕙娘白了他一眼,權仲白笑着張開手道,“你不是冷嗎?”
“你瘋了嗎?”蕙娘道,“這兒可是皇家園林!人來人往的……”
權仲白也不過是逗她而已,此時達到目的,笑意不禁更盛,正要說話時,身後小徑來了一人,見到蕙娘和權仲白,不禁就是一怔,他退後一步,有禮地道,“權世兄好。”
權仲白拱了拱手,笑道,“衛賢弟,你來尋皇上?”
蕙娘便知道這應該是衛家在京為官的長子衛麒山了,她雖退到一邊,但也不免打量他幾眼:此人雖然年少有為,按理來說應是意氣風發,但面有病容,狀極清秀,竟是個病怏怏的美男子,看着一點也不像是習武之人。
衛麒山點頭道,“可惜來遲了,免不得要等一陣子。”
兩人一通亂逛,已經走到了靜宜園比較偏僻的地方,從這裡過去,便是衆位文武大臣候見辦公的一處小院落。權仲白笑道,“你可是要等一會兒了,就是今天也未必能見上。”
衛麒山歎了口氣,捏了捏鼻梁,道,“看來是封公子又回京了……”
兩人正在說話,遠處忽然又傳來了一群人的腳步聲,三人回頭看時,卻見賢妃和麗妃兩人結伴走來,身後跟了許多宮人太監,均都忙退到道邊回避。賢妃含笑沖三人分别颔首示意,駐足道,“少夫人在此處賞景?”
她的眼神,在蕙娘肩膀打了個轉,含了一分略帶暧昧又略帶調侃的笑意,沒等蕙娘回話,又道,“我同白妹妹去下頭上香……天冷,少夫人可要注意添減衣物。”
靜宜園靠近香山幾處古寺都有角門,因山路難行,若要抄捷徑過去,倒是自己走到角門更方便些。
蕙娘嗔怪地望了權仲白一眼,自然做出得體的回答。賢妃又望向衛麒山,客氣地道,“表哥安好?”
衛麒山垂頭道,“一切安好,娘娘身在宮中,萬請保重。”
說着,便擡起頭來,沖賢妃點頭微微一笑。本來微有病容的臉仿佛被一束光點亮,賢妃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而是示意麗妃一道前行。
三人都低頭侍立,等兩位妃嫔走遠了,這才各自道别。蕙娘和權仲白便走回沖粹園去——他們也是一樣,走着回去還更近一些。
回了沖粹園,雖然與靜宜園也就是隔了兩道牆,但兩人都覺得身上一松,權仲白半開玩笑地道,“剛才在園子裡不能攙着你,這回總可以了吧?”
蕙娘笑道,“你摻着我做什麼?我倒是恨不得你能把我舉起來,我們去個地勢高點兒的地方,我拿着千裡眼看看,衛統領究竟是去候見的院子呢,還是也去香山寺禮佛了。”
權仲白瞅了她一眼,道,“沒想到,你的好奇心,居然也這麼旺盛。”
“若是賢妃和他說話,也同和你說話一個表現,我的好奇心保證不會旺盛。”蕙娘也就隻是說說,沖粹園地勢不但比較低,而且和香山寺完全是兩個方向,她親密地攙起了權仲白的手,兩人并肩在林中走了一段,她又忍不住道,“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和衛麒山也算是有點交情,像是給他們家老爺子治過病……如何,衛統領對一般的親戚,也是這麼個态度嗎?”
權仲白不緊不慢地道,“聽你口氣,你是什麼都猜到了,那我還用說什麼?”
蕙娘歎了口氣,也不能不承認,“衛統領比起皇上是要好看一些……”
“他應該也比皇上更中意賢妃一些。”權仲白道,“不過,兩人見面機會也不太多,又都是城府深沉之輩,你我二人也算是耳聰目明,才能看出點端倪。你看麗妃,就半點都沒察覺出賢妃的不對,一雙眼隻顧着流連在衛麒山身上了。”
深宮妃嫔,見到男人的機會不多,似衛麒山一樣的美男子乍然出現,當然能引起白麗妃的關注。蕙娘和權仲白感慨了幾句,想起一事,又道,“桂少奶奶還和我說,衛麒山媳婦在賢妃跟前很有體面,也不知她對此事,是否心中有數了。那位好像還是她本家堂姐呢,楊家人男丁不說了,女眷也是個頂個的有本事,這些楊家女的夫婿湊在一起,可以去攻打一個小國家了。”
權仲白不由被她逗笑,他道,“這你還得問她吧,桂少奶奶和賢妃是手帕交,賢妃的心事,也許她還清楚個一星半點。不過,她哥哥求娶賢妃不成,雙方也不知會不會談起這事。”
說着,兩人已經走進了甲一号,正好撞見了兩個兒子,乖哥頭上頂了個花環,沖到蕙娘身邊道,“娘您看,哥哥送我的!”
這個花環,說起來價值說不定還不止一百兩銀子……會種在暖房裡的花木,一般也都比較名貴。蕙娘唇角抽搐了一下,都懶得發脾氣了,隻對歪哥道,“你去摘花,問過養娘沒有?若沒有,這些花值你多少天的花銷,你就多少天沒有飯吃,沒有衣穿。”
歪哥夷然不懼,從容道,“我非但問過養娘,還問過暖房的管事叔叔,是他指點我的,這些全是藥材上開的花兒,還有都是花骨朵兒,過幾天橫豎也要剪下來的。”
蕙娘轉了轉眼珠子,也沒發覺破綻,隻好又換了個話題問,“那你怎麼又學起編花環了呢?難道你的功課還不夠多?”
“還不是乖哥。”歪哥理直氣壯,“好端端地,忽然想要花環。問了他才知道,看了西洋畫冊,上頭的什麼安琪兒,都是戴花環的,他覺得自己比安琪兒還可人疼呢。”
乖哥本來擔心哥哥被罵,垂着頭站在一邊,不安地換着腳,現在聽哥哥損他,反而不高興了,怒道,“我就是比安琪兒還可人疼麼!寶印大王——呸呸呸!哥哥最壞了!”
想也知道,歪哥又騙弟弟叫他大王了。蕙娘心中雖然還存有疑窦,卻也拿兒子沒法,看了他幾眼,隻好遷怒于權仲白,“你看你的兒子多麼像你!”
“我的兒子自然像我。”權仲白泰然自若地道,他牽起歪哥的手,又示意歪哥牽起乖哥,笑道,“走吧,回去吃點心了。”
走了幾步,喬哥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頭上也頂了個花環,看來憨态可掬,蕙娘就是再懷疑歪哥,此時也不禁被他逗笑。她親昵地拉起弟弟的手,一行五人浩浩蕩蕩地開往甲一号,真個去用點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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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既然連讓戶部出錢都等不及,要宜春号先行墊付,一個也是因為不願張揚此事,還有一個,也可能是現在江南糧庫的舞弊現象真的遠比想象中更加嚴重。蕙娘才回了沖粹園,都沒找人給宜春号送信呢,第二天早上,封錦就笑盈盈地出現在了甲一号院門前。沒奈何,緊接着又是一連串地談判,不過好在喬家人這一次并沒有多大意見,有蕙娘在,皇上也不可能賴着宜春号的銀子不還。再說,讓皇家欠下這個人情債,這個錢不還也許還比還好……再再再說,皇帝發話,宜春号又不答應的可能嗎?就連蕙娘都頂不住這個壓力,喬家人自然就更頂不住了。
也因為此,這一次談判的進度倒是比和盛源号談判要快得多,不過五天,就初步有了個結果。宜春号已經在抽調現銀運往廣州分号。而盛源号那邊,都不用蕙娘再說什麼,桂含沁的調任令下來的那天,他便出面請盛源号總櫃喝了一杯茶,雖然據說是一語不發,但盛源号也是痛快異常地就把朝鮮分号轉給了宜春号。蕙娘在這五天裡也不能不忙着向國公府解釋自己去廣州的原因,順帶着也要把自己在宮中見識到的一些信息,有保留地拿出來給良國公乃至是權世赟分析。起碼,皇帝身體好轉這個消息,是絕不能漏的。
紙包不住火,蕙娘建議皇上向外擴張的事,雖然沒有傳得沸沸揚揚,但該知道的人,其實根本不能少知道。楊閣老和她沒有直接對話過,如今也是沒個表示,仿佛毫不知情,王尚書卻是已經寫信過來,詢問蕙娘的用意,又細問二皇子的表現,以及皇上的反應。這些也的确都是衆人關心的焦點,蕙娘隻好反複描述她所見到的情景,當然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王尚書,她隻說皇上對兩個答案似乎都不滿意,别的考語就沒有透露。良國公等人知道得要多些,聽說皇上身體好轉,似乎有意抛開兩個兒子,考察後來幾個皇子的心智,均都喜形于色:現在,皇六子還是太小了一點,再等上幾年,很多事要更好辦得多。
長輩心情一好,對蕙娘再度外出也就更加樂見其成了。權世赟還令蕙娘到廣州時,可和權世仁見上幾面——若非蕙娘要跑廣州,這一趟他本來要親自去的,畢竟,說服權世仁,乃是這次行動的重中之重。不過他自己也是忙人,一般時間很難走得開。正好蕙娘奉命南下,便讓她去做,倒是又合适又便當。連良國公都恩準了蕙娘帶兩個兒子一同南下的請求:按說,歪哥身為國公府第三代繼承人,一般是不能出京的。
不過十天功夫,燕雲衛人手已經齊備,封錦雖然不能親去,但卻指派了一位心腹跟着,言明一切行動聽蕙娘的安排。桂少奶奶送信來請她過去做客的時候,權仲白已經回京去準備南下事宜——他起碼要和孫夫人交代一聲,不能說走就走。連歪哥、乖哥都被送回家收拾小包袱去了,隻有蕙娘依然留在沖粹園内,為南下廣州做些事務上的準備。
桂少奶奶此次宴客,請的都是自己娘家族裡的親戚,因桂含沁高升,她這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衆人不論政治立場都全到齊了,隻有孫夫人反而有事沒來,席間權瑞雲聽說蕙娘要和權仲白‘到南邊玩耍’,因道,“若是再過半個月,我們倒是能一起走,不過,我沒嫂子這樣開心,還能同哥哥兩人出去遊山玩水。真是夫唱婦随,隻羨鴛鴦不羨仙了。”
桂少奶奶娘家族兄之妻,姓歐陽的一位奶奶聽了也道,“正是,你們此番南下,可是要去廣州?聽說那地兒可繁華呢,我也真想過去走走。”
蕙娘答了是,歐陽氏便合掌道,“那正好,說來,許家三丫頭不是也要去廣州麼,正愁無人送呢,說不定倒是可以搭你們的船過去。”
在座說來都是親戚,都知道說的是許三柔,桂少奶奶忙問,“她兩個哥哥不去麼?府内竟無人送去?”
“這一次要留下來當差了。”歐陽氏似乎很熟悉許家的事,因道,“許家慣例,十二三歲就給送進軍中任職學藝的,就是過去,他們兩個孩子,總要個大人帶着。可現在他們府裡衆人都有事兒,隻派管家,又怕不穩當。若是能跟在你們的船後頭那倒好了。”
蕙娘忙道,“這是自然了,早知道,我早和平國公府說了。”
權瑞雲亦說,“這樣好,不然,我還想先帶三柔去廣州,自己再往回走一段去找姑爺。”
在座都是楊家女眷,你一言我一語,就把人給派出去平國公府傳話了,酒席才吃到一半,那邊也給了回話,道,“這就最好了,隻是沒想到走得這麼急,船竟還沒預備好。”
這還有什麼話說?許三柔帶兩個從人也住不了幾個房間,船上還少得了她的住處?這件事立時就定了下來,桂少奶奶直笑道,“真巧,也是有緣,不然孤身上路,七妹要知道了,還不知多擔心。”
衆人都笑道,“可不是呢?”——都沒聽出來桂少奶奶言下之意,倒是蕙娘,聞言不禁看了桂少奶奶幾眼,見她彎了眼沖自己一笑,也不免微微苦笑:雖說楊七娘不滿族人作為,更多的還是不喜自己的女兒未來被族人任意安排,但這件事牽扯到歪哥,楊七娘如此态度,她心裡肯定也有點微微的不舒服。隻能裝作不知道罷了。
吃過午飯,衆人照舊四散開來說話,桂少奶奶居中應酬,桂大妞也出來陪着小姐妹們玩耍,蕙娘招手把她叫來,問道,“上回從我們家借來的書,看完了嗎?我要去廣州一段時日,你想要什麼隻管和我說,我幫你帶。”
桂大妞想了想,笑道,“就想一口廣州的腸粉,别的倒是都沒有什麼,隻是這又帶不得,若是能帶,請伯母為我帶個大師傅回來吧。”
蕙娘不禁笑道,“你好大的口氣呀,帶個大師傅回來,一年可不便宜,你的月例銀子能養得活他嗎?”
桂少奶奶一時走來,也聽到桂大妞的話,因笑道,“哎喲,你現在和伯母越來越熟悉,也就越來越放肆了。為了一口腸粉,要從廣州雇人呢。”
桂大妞皺起鼻子,到底流露出了少許女兒态,她道,“不然,許家兩個哥哥成日裡隻是炫耀平國公府的大廚,我竟無話可回了,倒讓他們家笑話我們家太儉省。”
桂少奶奶白了女兒一眼,倒正經叮囑蕙娘道,“别說是她,連我都想着一口粵菜吃,你到了當地,如有合适的廚師,盡管為我延攬。我也就省得給南邊人寫信了——這裡才有動靜就寫信過去,倒顯得我們多麼淺薄炫耀呢。”
蕙娘也明白桂少奶奶的意思,這都是為了桂含沁的官聲着想。其實,按桂家家底,一個廚師,何時不能請?恐怕桂少奶奶從前也沒動過這個念頭,她所謂自己想粵菜,無非是給寵女兒找個借口罷了。
為了桂大妞的意氣之争,這就願意請個廚師回來……這不僅是說明桂少奶奶對女兒的看顧,隻怕也說明了許家小輩和桂家小輩的往來,并未因為兩家關系疏遠而有所停滞。如按兩家主母的意思,讓他們自由擇配,說不定兩家還會成為兒女親家呢。
随着桂含沁官位水漲船高,他在桂家的影響力肯定也是節節上升,如此一來,桂家的立場,自然免不得也要發生一定的動搖……若是權家和許家也結了親,在外人看來,三皇子這裡的勢力就越發強大了……
有時候,會做官不如會生養,許家這一代雖然不比楊家出衆,但隻要聯姻得當,依然可保多年平安。從這一點來說,許家的聯姻政策并不算有錯,甚至對楊七娘的理想都是大有益處的,就看楊七娘會否順水推舟,順了家裡人的心思了。
蕙娘的思緒,被桂少奶奶輕輕地咳嗽聲給打斷了,她沖桂大妞遞了個眼色,壓低了嗓音,幾乎是耳語地說道,“沒料到我這才抽出空來,你就要走了。若不是今日請你過來,幾乎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含沁也是忙得腳底闆打後腦勺的,這事兒,我簡單給你說幾句吧……就是咱們都提到過的那個地方,前些日子,設法弄到了天威炮的圖紙。”
一句話幾乎把蕙娘手裡的杯子都給震掉了,她無法遏制地蹙起眉頭,低聲道,“此話,當真?”
桂少奶奶苦澀地歎了口氣,低聲說,“我哥哥手裡的圖紙,失竊了一份……這件事他還未曾發現,是嫂子告訴我的。我們明察暗訪,從蛛絲馬迹發覺了對方的身份,對方已經直認了下來。”
天威炮圖紙失竊,這絕不是小事。蕙娘也能理解桂少奶奶的心情:這事要鬧出來,往大了說,楊家全族恐怕都要被牽連。鸾台會這一招,可以說是正正地握住了她的脈門,而以桂家夫妻在世上的名聲,握住了她的脈門,距離握住桂含沁的脈門還遠麼?
說起陰謀整人,鸾台會認了第二,誰能第一?蕙娘亦不禁輕輕地透出了一口涼氣,她早已緊張地思索了起來:此事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隻不知究竟是誰所為,為什麼沒告訴自己,是否連良國公乃至權世赟,根本都不知情……
“造得出炮,也要賣得給别人才好。”她輕輕地咬着牙道,“這件事不急于一時,你們先查着,等我從廣州回來再商量吧。”
從前是蕙娘邀請桂家一道對付鸾台會,現在是桂家急于依靠蕙娘來查出鸾台會的底細。主動權頓時已是調換了過來,她當然能等得起,但桂少奶奶卻心焦了,她歎了口氣,搖頭才要說話,那邊已有人笑道,“你們兩人坐在一處,說什麼呢?”
桂少奶奶忙換出了略帶憂心的笑臉,她揚聲說道,“還不是在說大哥的身子……”
一群人頓時都贊同地發出了歎息:楊善榆的身子,這幾年來的确是每況愈下,親戚們心裡也都是有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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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交流過後,桂少奶奶也再沒找到機會和蕙娘說話。第二日蕙娘不能不回京和衆人會合,一起去天津坐船。歪哥還問,“我們這就去廣州了?”
言下之意,還頗為驚喜——他們隻知道自己要出門,卻不曉得要去的乃是廣州,還以為隻是去京郊别莊小住一段日子。
蕙娘笑道,“是啊,說不定還能去南洋玩玩呢,隻要你乖乖的,我就不把你扔下海去。”
歪哥頓時就和母親擡起杠來,一行人出了國公府門,走了半日,在十裡亭停下來歇腳時,歪哥一眼看到許三柔,更是大驚道,“你也要去廣州?真巧,居然在這裡撞見。”
許三柔抿着唇笑,隻是不說話,她養娘也笑了,“小郎君,咱們是一道去廣州呢。剛才繞到我們家接人時,你沒往窗外看吧?”
歪哥這才明白過來,他又驚又喜地瞅了母親幾眼,便過去拉着許三柔的手道,“三柔姐,等我到了廣州,我也能學夷話了,到時候,我學一門不會的,回來教你。”
許三柔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她道,“哦?那樣短的時間,你就能學會了?”
歪哥拍兇脯道,“我若不能,還有誰能?”
許三柔便又瞅着歪哥,拿手指點着自己的臉頰一劃一劃,抿着唇笑了起來,她的手被他拉着晃來晃去,衣袖飛揚起來,露出了手腕上的一串鮮花編作的小手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