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雖說權仲白做出自己的推斷以後,查案一事就和他沒有多少關系了。但事涉毒理,待燕雲衛将人送到以後,連太監還是把權仲白請了過去,由他監督着這些十分擅長上山采菇的農民分辨、挑選着當時特地餘下來的半筐菌菇。
因為所有菌菇已經被切去一半,餘下的一半難免有些發蔫,幾個老農拿鼻子嗅、用手掐,神色都是十分凝重。權仲白和連太監看了半日,方有一人操着半生不熟口音極重的廣東官話腔,道,“這個,應該是毒菇子吧。”
說着,便将一朵看來毫無異樣,隻是異常肥碩的口蘑給挑了出來,拿指甲又掐了掐,放在鼻端一聞,語氣便肯定了些,又遞給夥伴們分辨過了,才放下來道,“是毒菇子,年年鎮上都有人吃死的。這和一般的白菇子,就差了一股香味,有香味的吃了沒救。沒香味的,有臭味的,吃了能活。”
幾個老農也都放在鼻端嗅過,還有人輕輕舔了一口,也紛紛點頭,還有人對頭一個豎了大拇指,用白話道,“如果唔系你甘講,我真系聞唔到。”
權仲白得了這老農的準話,也彎下腰掐了一點來聞,果然隐約聞到了一股動人的清香,他頓時來了興緻,“沒想到,這白菇果然還有些香味,鮮菇要從廣東運過來,很費事吧。”
他是去過廣東的,在當地還呆過一段很長的時日,對這種白色毒菇當然還有很深的印象,否則也不會指名要廣東一帶的農人進京了。因便對連太監道,“年年這個時候,廣東是有這種鮮菇出産,看着和一般的平菇幾乎沒什麼兩樣,和鮮口蘑也十分相似——嘿,兩邊産地不同,我倒是從沒想過這一點。這種毒菇很難分辨,除了極有經驗的當地人以外,幾乎沒人能把它們從一般蘑菇裡挑出來。據當地說法,那是食之必死,無藥可救。當地人起了诨名叫做‘鎖喉菇’。不過這也是一鄉一地的叫法,這幾位叔伯估計是沒聽說過。”
幾個老農連官話都聽不大懂的,見連太監望去,也隻是露出憨笑。連太監眉頭緊鎖,想了一會,便問權仲白,“這種菇子,鮮菇能保存幾天?”
權仲白道,“這我怎麼知道?這種菇這麼毒,誰也不會去刻意栽培吧,不刻意栽培,怎麼知道它的特性?再說,它又如此樸素,一般人除非吃死了,誰知道是它?要留種我看都挺難的。而且鮮菇嘛,都是摘下來就吃,第二三天有的都會爛。能不能從廣東運到京城還不爛,我也不曉得。”
他說的都是大實話,連太監也隻能點頭不語,幾個老農有得聽懂了的也附和道,“這菌子誰能種?還不是都去掘的。”
至于能擺幾天,這問題他們當然回答不了,都說有遇見了,分辨出來的全都埋土裡,免得被人誤食惹出慘劇。隻有一人道,“有一次埋了一叢,大約半斤多,也是埋在土裡,這樣半個月以後,聽說村裡有牛死了。一問之下,才知道去了那片山坡吃草。”
這樣看,用土保鮮,半個月還是能保住的。連太監又問了些細節問題,并未表态,也不深入追問權仲白,便請這些老農多加分辨,盡量把毒菇都挑出來。
權仲白見勢,便起身告辭,連太監亦不多留,權仲白觀他眉宇似有心事,心中也有些計較。等回了屋子,見蕙娘不在,便自己盤膝沉思。一時蕙娘回來了,見他如此,便笑道,“做什麼和僧人似得,還參禅呢。”
權仲白道,“二皇子的死,說不定是永遠都查不出一個結果了。”
他一句話,倒是把蕙娘臉上的笑給說住了。她揚起眉毛,靠在床邊道,“怎麼,廣東那邊人一到,線索就水落石出了?”
“這倒還不至于。”權仲白把事情大緻一說,“當時我看連太監臉上就有點心事了,不過他也沒顯出來……”
他還沒往下說呢,蕙娘已經皺起眉頭,喃喃道,“這個人,起碼得出身西北,吃過鮮口蘑,又在廣州長住過,聽說甚至親眼見過這白毒菇,才能發覺其中的相似之處。”
單單這個條件就足以篩選掉一批可能的兇手了。權仲白又道,“起碼這個人在廣州還要有一定的勢力,能不動聲色地采到大量的白毒菇,在限期内運來混入口蘑内……”
這個人選那就已經限制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内了,蕙娘又一次不需權仲白的提示,道,“你是說,廣州到北京的快船……”
這艘快船,運送的是廣東水師的軍情,水師的當家人是誰,不正是三皇子的姨夫許鳳佳?
夫妻兩人對視了一眼,均覺出了對方心中的震駭。不論這件事是不是許家所為,隻要連太監如實上報,這些事,他們想得到,皇上會想不到?一個鬧不好,許鳳佳和皇上之間,頓時就多添了幾分猜疑……
在四處開戰的多事之秋還來這麼一出,要不是明知鸾台會在此事上完全清白,蕙娘都會直接相信這是鸾台會所為了。這一招真是又絕又陰損,抓準了皇帝的多疑心理。難怪權仲白說連太監不會往上報,按他和楊七娘的密切關系,隻怕在這件事上,他肯定是傾向于許家的。
“不過,有傾向是一回事,辦差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便沉吟着道,“這麼大動幹戈,人都請回來了。不如實上報也禁不住細查,為許家隐瞞隻能是更增嫌疑,連太監多半還是會主動上報。”
見權仲白掀了掀唇,她便點頭道,“我知道,雖說連太監也會設法通知,不過這件事,我們也得和楊七娘打個招呼,不然,那是要落埋怨的。”
沒想到,權仲白這一次倒是想在她前頭了,他點了點頭,又提醒蕙娘,“除了楊七娘,桂家那邊,你是不是也得漏點風聲……說到這出身西北,久住廣州,桂家那對小夫妻,不也占了正着嗎?就是桂含沁,現在人也在南邊呢,說嫌疑,他們也脫不得的。”
蕙娘渾身一震,立刻想到了楊善桐當日的表現:她這才明白了權仲白的表情含義。——桂少奶奶平時總是一副以小家為天的樣子,萬事都不管不顧的,她丈夫不在身邊,蕙娘壓根都沒想到她會有這個勇氣直接去毒殺二皇子。卻是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被權仲白這麼一點,她才覺得,的确,說起來,楊善桐也的确有這個動機。
楊七娘呢,一樣也有這個能量,比桂家更不利的一點,就是她在京城勢力豐滿,可說是有這個本事把手插進禦膳房的原料供應裡。而桂家在宮中卻沒有多少親戚,在京裡都純屬外人一個。而要說動機嘛,身為新黨的一份子,楊七娘可以說也具有這個動機,隻是就蕙娘對她的了解來看,未必會選在此時發難而已。
她收斂了思緒,斷然道,“這件事不好再摻和下去了,就到此為止吧,送出信以後,咱們再别管了。這和别的事不同,一旦敗露那是要抄家滅族的,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貿然往下查,那是自找仇家。”
權仲白微微點了點頭,也道,“是。就按你說的辦吧,盡過情就别再管了。這事水也深了,誰知道是不是新黨内部誰在運作?二皇子這一死,三皇子站到風口浪尖上,楊閣老為了成全外孫,有可能選擇緻仕。如此一來,他的接班人就可出頭了。——他是南方發迹的西北人,座下這樣出身的官兒也不少。誰知道有誰就有這份能耐了?水面下的事,太多、太深了。等你送過信以後,我們去沖粹園吧。”
去沖粹園,算是權家的一個表态——在此事上,權家決定嚴守中立,絕不站邊。這也是蕙娘會選擇的态度,她隻是沒想到權仲白居然如此迅速地就下了這個決定:看來,他雖然不喜歡政治,但卻絕不是不擅長政治。别看楊七娘、楊善桐和她都算是有幾分交情,在這種可能傾天的大案裡,一份消息,已經是他們能做的全部了。世家和世家間的關系,有時并不是這麼簡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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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置身事外,事不宜遲,蕙娘和權世赟簡單地溝通了幾句,使人出門送了信,便張羅着同權仲白兩人回了沖粹園。橫豎幾個孩子都在沖粹園内住着呢,她們也是輕車簡從,說走就走。連權夫人和太夫人都帶到沖粹園去了,京城的良國公府竟是唱了空城計。——也算是回避得恰到好處,據權世赟的反饋,數日以後,良國公府收的拜帖都有一座山那樣高了:誰都知道權仲白在這案子裡的作用,誰都想要點内部消息。權仲白在沖粹園不見外客,他們就來走管事們的路子,連他這樣略有些臉面的管事,都被人糾纏不休。
不過,反正沖粹園僻處京郊,院門距離甲一号還有極遠的路,所以也沒人能幹擾夫妻兩人的生活,每日裡都有人來送京裡的消息,蕙娘的編制也都移到了園中做事。連權世赟都耐不住煩擾跟到沖粹園來,住在外院那邊也是等着看熱鬧:現在三皇子大有可能跟着二皇子倒台,他豈非十分樂見其成?要不是鸾台會缺乏手段鉗制文官,恐怕早都要醞釀蓄力,預備事發以後推波助瀾了。
既然要表态中立,權仲白和蕙娘都沒有主動打聽台面下的消息,從台面上的進展,卻看不出連太監是否有把進展如實告訴皇帝。反正許鳳佳還是好好地在外頭打仗,皇帝也是毫無動靜,甚至就這麼按部就班地按少年夭折,把二皇子給發送走了。又以傷心過度體弱多病為由,把小牛妃送到大報國寺靜修了,都還沒有拿二皇子之死說事。他做的唯一一件略微出人意表的事,便是把年紀還小的五皇子,送到了甯妃宮中養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