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輕輕地合了合杯蓋,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她連眼簾都沒擡,漫不經心地說着客氣話。“您可别,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是我世伯輩呢……要這麼客氣,以後見了祖父,我是要被責罵的。”
任憑他喬門冬身家巨萬,執掌着這麼一個分号遍布全國上下能量大得驚人的商業帝國,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再有錢又怎麼樣?一品國公府的少夫人,身戴三品诰命,真要較真起來,喬門冬是長輩又如何?一見面他就得跪。不過當時臉皮還沒有扯得這麼破,一個要行禮,一個稍微客氣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這會鬧得,蕙娘擺明了是虛客氣,他要跪吧,面子就真不知往哪兒放了,要不跪,似乎難以平息蕙娘的怒火。這麼個四十出頭膀大腰圓的山西漢子,一時竟就怔在這兒了,他一咬牙,站起身一掀袍子就真要屈膝。“快别這麼說,是我有眼無珠把事給辦岔了。别說這跪一跪,要能讓姑奶奶消氣,要我磕幾個頭,我就磕幾個頭……”
話說到這份上,蕙娘終于有反應了,她還是沒擡頭,聲音清冷。“雄黃。”
“哎。”她身側兩排雁字排開的丫頭裡有人出列了。
“把喬大叔扶起來吧。”她啜了半口茶,便随意将茶碗給擱下了,“讓座換茶,上了點心來,大家好生談話,别再鬧這些虛的了。”
這話是對雄黃說的,也是對喬門冬的吩咐,這誰都能聽得出來。雄黃碎步上前,作勢将喬門冬一扶,喬大爺本來快觸地的膝蓋又直了回來,他往原位坐下,乘着幾個丫頭來回穿梭着上新茶端點心的工夫,從懷裡掏出大手帕子擦了擦汗,同李總櫃交換了一個眼神,均都露出苦笑。
商海浮沉三十多年,走到哪裡,不是為谄媚贊揚環繞?在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卻被壓制得大氣都不敢喘,處處失卻了主動,縱使明知她來頭大能耐大,氣魄也大,兩個老江湖心裡,自然也難免五味雜陳。這一絲笑意中的苦澀,實在是貨真價實。這一點,蕙娘看出來了,門簾後的權仲白,自然也能看得出來。
丫頭們掀簾子進進出出,自然是把他給暴露出來了――在這個時候,他倒不着急進門給蕙娘張目了:很明顯,人家是早有準備,悄然就把什麼都預備好了,估計就是那六分股份沒交給她,她也一樣有辦法将宜春票号的兩位大佬收服至麾下。可要走開,也有點舍不得,人都有好奇心,尤其蕙娘的起居,他是完全掌握在手心的,前幾個月她得了皿旺頭暈之症,健忘得不得了,情緒還極度脆弱,根本就無心關注外事,隻顧着保胎了。這幾個月回到府裡來住,立雪院人多口雜,辦事很不方便,也根本沒見她的陪嫁有什麼大動作。閣老府那裡就更别說了,焦閣老忙着辦政事呢,他京裡的學生從早到晚,挨着等他見,除此之外,還有外地來京的各色官員,都盼着得到首輔大人的一兩句指點。就算偶有空閑,怕也是在辦麻家的事――怎麼就這幾個月,兩邊都沒有一點動作,喬家的态度就來了個大轉彎呢。
正猶豫着要不要進門湊這個熱鬧,焦清蕙已經擡起頭來,沖他燦然一笑。
“相公從封家回來了?”她站起身子,親自把權仲白領進屋門,正式引見給喬大爺和李總櫃。喬門冬和權仲白有過一面之緣,得他搭過一次脈,此刻自然忙着套關系。“從前是見過的,沒想到有幸能再重逢!”
權仲白這點翎子還是接得到的,他同兩位商界巨鳄厮見過了,和蕙娘在炕桌兩邊坐下,一邊就和蕙娘解釋,“本來還要進宮的,聽封家人說,皇上今早去了離宮。終于脫出空,這不就早點回家來看看了。隻沒想到打擾你和兩位貴客說話。”
“這算什麼打擾?”蕙娘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今日特别打扮過,是上了妝的,也穿戴了首飾,竟和懷孕之前一樣,親和中略帶了高傲,高傲裡又透着一絲神秘,人固然美,可是氣質更美。“喬大爺和李總櫃也是上京查賬,順便過來看看我罷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不然,就讓你今兒别去封家了,好說也陪着說幾句話。”
“這可不敢當!”喬門冬又坐不住了――這京城裡能有幾個封家?燕雲衛統領封錦、皇上、娘娘……權仲白終日是要和這些人接觸的,為了他特地脫空在家,别說别人,他自己都覺得他不配。“是上門給姑奶奶道喜、賠罪的,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就容我們這一回吧。”
上門沒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來了國公府。權仲白更有幾分不解了:什麼事這麼着急,連幾天都等不得……還有什麼事,是要特地來給清蕙道喜的?
他探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沒顧上搭理他,反倒是李總櫃的看出來了,他有點詫異,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地就把話題岔開了,向權仲白解釋。“您還不知道?這兩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爺,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經說定了十四姑娘為妻。這麼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個喜,那哪能呢……”
春闱放榜是在最近,這個權仲白是知道的。但說老實話,這些進士就有名門背景加持,要混到他這個社交圈,也還尚需時日呢。什麼王辰、王時的,根本就不在權神醫關注的範圍内。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卻還是維持了甯靜,隻微微一笑,沖蕙娘道,“哦,這件事,也公布出去了?”
這話是含了雙重的意思,蕙娘當然品得出來,她沖他一彎眼睛,看得出來,精神和心情都不錯,“還沒到往外說的時候呢,隻是兩家有了默契,沒想到好朋友們消息這麼靈通……這就上門來了。”
兩夫妻這麼一繞,權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蓋過去了,喬門冬沖李總櫃輕輕地搖了搖頭,又來央求蕙娘,“這增資的錢,就由我給您出了,您瞧怎麼着?說實話,這也不是我胡說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給我們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緣,明裡暗裡,真沒少受為難……”
“我也是宜春的股東。”蕙娘笑吟吟地說,她沖丫頭們輕輕一擺頭,衆人頓時都魚貫退出了屋子,隻有雄黃留下來侍候茶水:雖說是小事細節,可隻看這行動間的馴順與機靈,便可見焦家的下人們,是多訓練有素了。這樣的名門氣派,也是商人之家永遠都趕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資,我為什麼不增呢?喬大爺您這還是拿話在擠兌我,鬧别扭歸鬧别扭,銀錢歸銀錢,要您給我墊了這三百萬,我成什麼人了呢?”
喬門冬為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權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說話,正好得空細品他的神色――雖然面上發紅,似乎很是羞愧,可這位喬大爺眼神可清亮着呢。仿佛之前的連番自貶,在小輩跟前賠罪,壓根就沒能觸動他的自尊心……
看來,這一次攤牌,大家心裡都有數,喬家也是早做了卑躬屈膝的準備……權仲白瞥了蕙娘一眼,卻沒看出什麼來。她畢竟現在正處于優勢,和喬門冬不一樣,有更多餘力來掩飾心意。似乎是半點都不計較宜春票号原來逼她稀釋股份的舉措,在商言商、閑話家常一般地說,“您給送來的這些材料,我也都讀過了。的确,去年一年,盛源勢頭很猛,攤子鋪得又大,如果還算上支出的分紅,現銀儲備,是有點不夠了。各家增資,也是情理之中的考慮。”
她歇了歇氣,一手輕輕撫了撫肚子,權仲白這才留意到,蕙娘今日肯定是慎重選擇過服飾的,她穿了一身紅色寬袍,要不是有心人,否則一眼看去,和沒懷孕時幾乎沒什麼兩樣。“我就是不大明白,這麼勢在必行的事,為什麼二爺不肯點頭呢?――也派人去山西問了二爺了,是否他手頭銀子不夠……”
喬門冬和李總櫃對視了一眼,神色均有幾分陰晴不定。蕙娘似乎根本就沒看出來,她續道,“可二爺說,銀子是有,就覺得不夠妥當。一千二百萬兩,畢竟是很大的數目,我也覺得,這單單穩固金庫,用不了那麼多。可這麼多錢究竟要做什麼,他就不肯說了。”
權仲白一路跟着她的話思忖,可到現在還是雲裡霧裡的,隻覺得這一句話出來,喬門冬和李總櫃的臉色都有幾分難看,李總櫃道,“不瞞姑奶奶,我們本不知您們同王家要結親,盛源号,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
随着這一句話,撥雲見日,權仲白已經明白了大半:山西幫和權家的往來,曾有一度相當密切,可随着魯王倒台,風流雲散,權家是轉舵及時蒸蒸日上了,可山西幫卻消沉得不止一星半點,他們肯定要尋找新的代言人。王家這兩年蹿紅得很快,王二少爺娶的不就是――那個誰……渠家的媳婦來着?盛源号股東多,渠家是大股東之一。兩家一結親,焦家倒是和渠家搭上線了。盛源票号和宜春票号之間,曲曲折折的,倒也真勉強能扯得上關系啦。
“自己人歸自己人,生意歸生意。想吃掉盛源号,其實可以明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吃掉他們,一千二百萬兩肯定也是不夠……”蕙娘的聲音低了下去,“是想拉楊閣老入夥分股?再多吸納出一些現銀來?”
“您明鑒。”喬門冬欠了欠身子,他的态度已經完全恢複了冷靜,“這種對抗,肯定是曠日持久,打上十年都不出奇。老爺子眼見着就要退下來了,這都是精忠報國之輩,兩家雖然從前有些紛争,可究竟那是多大的仇呢?楊閣老将來,是肯定會上位首輔的,沒有這個幫手,要和盛源對打,可不容易……”
蕙娘嘴角一翹,頗有幾分欣賞,“的确好謀算,想要把盛源吞掉,那是非得有楊家幫忙不可。”
即使喬家頗有過河拆橋、人走茶涼的嫌疑,但焦清蕙也真是說一句算一句,鬧别扭歸鬧别扭,談生意歸談生意,哪管楊家、焦家恩怨糾纏了多少年,她是半點都沒動情緒,喬門冬和李總櫃都松弛下來,蕙娘瞅了他們一眼,話縫又是一轉。“可你們想把盛源吞了幹嘛呢……吞了盛源,全國票号,可就隻有咱們宜春一家獨大了。”
這不就正是宜春号的目的?一家獨大,和二分天下,這裡頭的利潤差得可就大了,絕非一除以二這麼簡單。喬門冬面露詫異之色,李總櫃倒是若有所思。
“看來,您還是和老太爺一樣,”他慢吞吞地說,“求個穩字――”
“不是我求個穩字,這件事,不能不穩着來。”蕙娘淡然道,“宜春号現在的攤子已經鋪得夠大了,要再想壟斷這門生意,是要遭忌諱的……到時候,令自上出,要整頓你們很難嗎?吞并小票号可以,和盛源号硬拼幾招,都沒有任何問題。要送楊家幾分幹股,你們也都可以做主操辦,唯獨就是這吞并盛源号,以後想都不要去想。我也好,老爺子也好,都是決不會支持的。”
她瞟了兩人一眼,眼神在這一刻,終于鋒利如刀。“你們真要一意孤行,那說不得對不起這些年的交情,我也就隻有退股撤資,把現銀先贖回來再說了。”
三成多的股份,那是多少現銀?宜春号要湊出這一筆銀子,肯定元氣大傷,隻怕是事與願違,不被盛源号乘勢崛起反為吞并,都算好的了。更有甚者,焦清蕙手裡這麼一大筆現銀,她難道就隻是藏着?要是轉過身來把這筆銀子投到盛源号中去,對宜春号勢必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裡頭的潛台詞,雙方都是清楚的,蕙娘也不再做作,她這句話毫不客氣,隐含吩咐之意,竟是悍然将自己當作了宜春号的主人――要知道,連她祖父,都沒有這麼直接地插手宜春号的運營……
可兩位大佬也隻能低頭受了,喬門冬輕輕地歎了口氣,“您說得是,到底是立足朝堂,比我們這些幽居山西的鄉巴佬老西兒,考慮得要深遠得多了。”
蕙娘嫣然一笑,“您這也是說笑了――雄黃,把我閑時寫的那幾本筆記拿來吧。”
她又沖權仲白眨了眨眼,“相公,上回就想請你給李老扶扶脈了,沒成想一直沒能碰面……”
能讓神醫扶脈,真是好大的臉面,李總櫃受寵若驚,連連遜謝,權仲白也知道焦清蕙的意思:她這是要和喬門冬說些票号具體經營的事了。另一個,也算是向李總櫃賣個人情。
如此小事,他當然不會不予配合,權仲白站起身沖李總櫃示意,“掌櫃的且随我來,前頭設施齊全一些。”
兩人便出了内院,往外院權仲白專門扶脈的一間屋子裡坐了,權仲白為李總櫃扶了脈――其實聽他呼吸,看他臉色、眼珠,他心裡已經多少都有數兒了。“您這是平時抽多了旱煙吧,煙氣入肺,進了冬難免就愛犯咳嗽……”
李總櫃連連點頭,“是有這麼一回事。”
今日被迫對這麼一個十九歲的少婦點頭哈腰的,對他來說顯然是個震動,乘着權仲白開方子的時候,李總櫃忍不住就和他誇焦清蕙,“女公子實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她不比老太爺,平時國事繁忙,心思一經專注,明察秋毫之末,這一回,大爺是心服口服,再不敢興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了。她的股份本來就占得重,如能入主票号,主持經營,隻怕十年後,不說把盛源擠垮吧,但進一步拉大差距,還是手到擒來的……”
宜春号内部的結構,焦清蕙是和他說過幾次的,李總櫃股份不多,掌管了票号業務,實在是個可以争取的對象。他幫着喬大爺擠兌清蕙,實在也可以說是本人的一次試探,隻是以他身份,肯定不能常來京城。私底下和清蕙接觸,又将犯了喬大爺的忌諱……
“她哪有那個工夫,”權仲白一邊寫方子一邊說,“平時府裡的事都快忙不過來了……”
他掃了李掌櫃一眼,見他真有失落之色,才續道,“不過,這也是她自己做主的事,我就為您帶個話也就是了。”
李掌櫃嘿嘿一笑,謝過權仲白,也就不提此事,他很感慨。“說句實在話,也就是您這樣青年有為的舉世神醫,才能壓得住女公子了。老爺子将女公子許配給您之前,我們心裡是犯嘀咕的,當時雖沒領教過女公子的厲害,可僅從幾次接觸來看,人品才能,都是上上之選,如是選贅,怕是男弱女強,終究辜負了她的蕙質蘭心。二少爺得此賢妻,日後的路,想必是越走越順喽。”
這話暗藏深意,權仲白也聽出來了,他微微一笑,并不搭理。此時裡頭有人出來請李總櫃,“留下來吃飯,雖說我們少夫人身子沉重,不便相陪,但二少爺、四少爺今日都得空,務必吃過飯再走。”
以他們商人的身份,要和國公府少爺平起平坐地宴飲,大家都覺得古怪,李總櫃自然也懶得吃這麼一餐飯,喬門冬估計和他是一個想法,這時候也出來尋李總櫃,兩人又謝了權仲白,這才告辭出去。權仲白便回去尋焦清蕙――寒暄道别的這麼一會工夫而已,她已經回了東裡間,頭上的首飾拆卸了,寬袍子換成了棉的,唯獨隻有妝沒卸掉,看着還是光彩照人,隻是半躺半靠,那無形的威儀,已經換做了矜貴的嬌慵。
“今兒回來得倒是早。”她若無其事地和權仲白打招呼,“每次過去,封子繡不是都留你吃茶說話的嗎,還以為你要午飯前才回來……”
“我要午飯前回來,這熱鬧還趕不上呢。”權仲白摸了摸蕙娘的肚子,蕙娘白了他一眼,“正踢着呢?剛才你坐得那麼正,我就想着,孩子怕是不舒服了,可看你神色,又似乎一點事兒都沒有。”
“踢得一陣陣的!”蕙娘也就隻能和權仲白抱怨了,“小歪種就會分我的心,給我添亂……”
能順利壓服宜春票号,女公子顯然是有幾分開心的,她沖權仲白呲着牙笑了一下,“吓着了吧?當時就和你說,四月之前,必能解決的。”
“你和他們怎麼說的,”權仲白問,“王家這親事,是早就定下了?你卻不和我說,早知道,不喊季青來幫你了。”
“當時也的确需要一個人唱唱黑臉。”蕙娘還是領這個情的,“……算你有點良心吧,好歹是幫了我一把。”
她沒瞞着權仲白,一邊用點心,一邊就和他說了具體的安排布置。“王辰要說文娘,那肯定得中個進士,也隻有中了進士,才能談親事……盛源票号現在巴上了王家,那也是眼看着幾年内就要回京入閣的人物,又和我們家沾親帶故的,宜春号還能鬧什麼幺蛾子出來?和商人打交道,就得從商人的心思去想事,他們想擠盛源票号,為的還不是銀子?又不是單純要和我置氣,拿準了我隻能稀釋股份,也是因為即使退股,大筆現銀在手上不花,隻能招惹禍患,現在一聽說我有了新的投資渠道,還不魂飛魄散?消息一傳過去,他們就趕過來賠罪了。我稍微拿捏一下,定了各家增股一百五十萬,這事就算了了。喬大爺一個勁給我賠罪,還說要你沒事去山西玩,我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了。”
有些威脅,不必形諸于口,聰明人自然有會于心。權仲白想了一想,“看來,在這一次下馬威不成之後,往後他們是不會給添堵了。”
“也就能管個幾年吧。”蕙娘搖了搖頭。“他們想拉楊家入夥的心思,隻有更熱切的。商人不會管政治上的事,老太爺還在位的時候,他們不會再興風作浪了。可等老太爺退位之後,我們要還是這個樣子,他們肯定會再動心思的。”
這還是蕙娘第一次直接地和權仲白談到爵位歸屬的事,權仲白不置可否,“楊家未必會入夥票号,他們家的錢已經夠花了。再說……”
他看了蕙娘一眼,不想往下說了,蕙娘卻不依不饒,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這又怎麼說?你别藏着掖着的,你瞧我和你說話,就沒留一點底。”
“再說,瑞雲的公公要想當首輔。”權仲白說,“也不會入股票号的。你們家入股票号,是先帝臨終前都耿耿于懷的事,這件事,老太爺也許沒告訴你吧。但起碼皇上是心知肚明,現在票号的能量,誰都是看得出來的。一旦入股票号,政經雙方面都大權在握,後宮還有個甯妃。楊家那就不是鮮花着錦了,那是找死。就是你們焦家,當年上位首輔後,因為宜春号發展太快,不也是……”
這一次,他沒往下說,蕙娘也不問了。她面上掠過一線陰影,到底還是放過這個話題,沒有和權仲白糾纏着宜春号分股的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說,“反正這銀子,從來也都不是白賺的。”
“我就是好奇。”權仲白慢慢地說,他深思地望着蕙娘,“你從去年九月,就如此笃定四月前此圍必解……如果王辰沒中進士,親事未成,那你還留有什麼後手不成?看起來不像啊……”
這話題再往下說,那就敏感了,蕙娘也就是因為這個,之前不大想向權仲白交底,可今天這麼不巧,他幾乎是聽聞了整個會面,對事情的參與度也到這個地步了,即使她不點明,權仲白難道自己就想不出來?這個人就要有什麼琢磨不出來的,恐怕從來不是出于笨拙,而是他本人不想去琢磨而已。她在琢磨他,他何嘗不也在琢磨她?時至今日,恐怕對她的作風,他心裡也早都有數了……
“焦家有焦家的面子,王辰那個身份,沒有進士功名,老爺子對文娘都交待不過去。可老人家這幾年就要下去了,未必能等到三年後再退。”她淡淡地道,“文娘年紀到了,也等不起三年。王辰這一科不中,親事不成,傳承的擔子也就交不到他手上。盛源号這麼多年來好不容易攀到了一條大腿,你說,他們會容許王辰落榜嗎?”
也就是因為科舉終有風險,在親事定下來之前,蕙娘是決不會四處亂放消息的,把時間拖到四月,一切順理成章,問題迎刃而解,宜春票号的人就有不該有的猜測,那也終究沒有任何真憑實據……
權仲白不禁悚然動容,“掄才大典,豈是兒戲,你的意思,這是――”
“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蕙娘一扁嘴,“不過是瞎猜一通,和你取樂而已,你可不許出去亂說啊。不過,王辰的确也有幾分真才實學,他的文章應該做得不錯,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好的名次……”
她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文娘本身資質也沒有太出衆,有了這麼個功名……勉強算他配得上吧。”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科舉舞弊,一旦查出來,那是從上到下要一撸到底的!休說王布政使遠在外地,尚未入閣,就是焦閣老要事先透題,都必須費上極多手腳,并且收益和風險絕不配襯。權仲白想不通了,“盛源号就為了他出手,那也是經不起追查的事,稍微一聯想這裡頭的利害關系――這種事,沒有事過境遷一說的,難道為了上位,他王家連這樣的風險都願意冒?”
“你難道沒覺得,這些年山西籍的進士越來越多了嗎?”蕙娘靜靜地道,“老西兒有了錢,樂于支持本鄉的讀書人,本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可天下有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川中鹽商有沒有錢?揚州、蘇州、杭州、福州,有錢人遍地都是,為什麼就是山西一帶,出的進士逐年增多呢?”
在權仲白驚駭的神色中,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很多事,官做不到的,商人卻可以辦得到,有山西幫的全力支持,王辰這個進士,還真不算多大的事。”
權仲白一生人最憎鈎心鬥角,哪裡從這樣的角度去考慮過問題,略加思索,便真是憂心忡忡,他忍不住問,“你祖父都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怎麼,還不肅清吏治,起碼不能讓選拔官員的制度,被一群商人綁架吧!”
“用不着你多操心!”蕙娘噗嗤一笑,她戳了戳權仲白的兇口,“你當皇上為什麼那樣打壓山西幫,還不就為了這個……他們上位者,最忌諱的就是别人來分自己的權,隻會比你更敏感十倍,不會這麼遲鈍的。傻子!”
比起她随意揮斥之間,就将宜春票号的危機化為無形,權仲白似乎是無能了一點。可他并沒自慚形穢,眉頭反而皺得更緊,“慢點,這個王辰,今年也有二十多歲了吧?”
見蕙娘神色一僵,并未回答,他心裡有點眉目了,又進一步問,“他弟弟都成親了,自己怎麼反而沒有婚配?”
“也是續弦,元配幾年前去世了。”蕙娘垂下頭去,不看權仲白了,她答得依然很坦然。
“幾年前,到底是幾年以前?”權仲白盯着問了一句,“又是什麼病去世的?”
“唉……”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差不多,就是子喬出世那一年前後吧。什麼病,我們沒問,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是巧合還是有意,真是說不明白的事,好比蕙娘,當時為什麼說四月前見分曉?王辰一中榜兩家一說親,宜春票号還不是什麼都不明白了?這是在這兒等着呢。可在他們來說,也隻能是會意而已。正要建立起一條邏輯線來指責焦家早做兩手準備,那也是沒影子的事。王家的意圖也是如此,權仲白什麼都明白了,可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焦清蕙今日的威風八面、舉重若輕,實際上,還不是她妹妹焦令文的親事換來的優勢?
他的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注視着蕙娘,眼神全未曾移開,好半日才道,“我覺得,你和你妹妹的感情,應該還是挺好的!”
“我和我祖父的感情也很不錯啊。”蕙娘早就做好了準備,她輕聲回答,“你和你繼母、你父親之間,難道就沒有真情意了嗎?我們還不是成了親?”
政治上的事,本來就同私人感情沒有一點關系。政治世家的兒女,難道還有誰不清楚嗎?
“我的确不是什麼良配。”權仲白沉聲說,“可還不至于為了榮華富貴,把你給害了。要不是清楚這一點,恐怕你祖父也不會讓你把票号陪嫁過來,可王家如此行徑,在老爺子下台之後,我看令妹的結局,恐怕不大好說啊。”
蕙娘眼角,應聲輕輕跳了一下。
“所以說,我心裡裝着事呢……”她似乎根本不以權仲白話中的複雜情緒為意,擡起頭幾乎是抱怨地道,“老爺子要這麼安排,我有什麼辦法?從小就沒打算給文娘說高門,性子養得那樣嬌貴。以後她肯定是要吃點苦的……到底還不是要靠我?”
“靠你?”權仲白有點吃驚,“你再能耐,她也是出嫁的閨女――”
“老爺子讓我把票号帶過來。”蕙娘說,“不就是看中了你們家的忠厚門風嗎?對門風忠厚的人家,可以依靠你們的良心,對于沒有良心,一心隻想往上爬的人家,隻好依靠他們的上進心喽。隻要你這個神醫榮寵不衰,文娘在夫家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她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略帶戲谑地道,“其實說到底,靠我也還是靠你嘛……不過,以相公的慈悲心腸,自然也不忍得文娘太受氣的,你可是肩負重任,要奮勇向前哦。”
權仲白一時,居然無話回答,他像是終于真正地揭開了焦清蕙的面紗,碰觸到了她的世界,跳上了那一葉屬于她的冰冷、黑暗,為無數礁石和激流包圍的輕舟,這輕舟上承載了驚天的富貴,承載了無數嬌貴的講究,也承載了爾虞我詐、明争暗鬥,承載了肮髒而真實的權錢交易、權權交易――這些事可能非常醜陋,可能隻存在于潛流之中,與大部分大家嬌女沒有半點關系,但它的确存在,它就存在于焦清蕙的生活裡,存在于她的富貴之中,勾染出了她的一層底色。
在這一刻,他明白了一點她的邏輯、她的魄力、她的兇襟,他也真正明白了她說過的那句話。
如此富貴,又豈能沒有代價?
“如果……”一開口,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感慨冒了出來。“如果你是個男人――”
屋外忽然傳來了急切的奔跑聲,有小小的騷動一路蔓延了過來,很快就進了立雪院窗前,有兩路人馬幾乎是不分先後地闖到了東裡間裡。
“二少爺!”一開口,也都是氣喘籲籲,“大少夫人/巫山姨娘,已、已經發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大爆字數啊,趕上兩章的量了OTLLL,恨不得這就算今晚雙更過了。
OTL。今晚有雙更,8點半來看吧……
PS謝謝水晶簾、吐槽君的長評,和elssie、姐就是腐怎樣的地雷,的火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