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承平十七年九月,京城的鼠疫,似乎終于進入了尾聲,一整個月京裡都沒怎麼死人,之前避往各地的官員也都漸漸地回到了北京城内,内閣衆臣也重新回到了城裡,開始有條不紊地預備大行皇帝的喪事和嗣皇帝的登基大典。皇城被清掃一新,四處都拿烈酒噴過,在酒氣熏天之中,存活的太監宮人,恭迎了内宮的新主人權太妃與嗣皇帝。許太皇太妃亦被恭迎回宮,代身體不适的權太妃主持六宮内務。
大疫過後,京城内可謂是百廢待興。甚至山西一帶鼠疫未平,也需要相應處理。許、楊、權、王四家,還有很多掃尾工作要做,譬如崔家,雖然塵埃落定後,也不至于不識時務,但總是要好生敲打一番的,而達家既然已經履行了和權仲白的約定,似乎也是時候去新大陸尋找魯王了。還有身處廣州的楊七娘等人,也要北上和蕙娘、桂含沁碰頭,順便和楊首輔接觸試探一番。身為軍閥、貴戚,他們的力量已經足夠有威懾力了,但在文官之中,這個小團體的力量還有些單薄了。蕙娘也是在幫助王閣老和許多老太爺的門生重做接觸,新的朝局中,必定要有新的力量對比。在登基大典前,不論是哪一方,自然都要為此做些準備。
不知不覺,已是九月中旬。衆孩回到京城以後,良國公府免不得是一番喧鬧,權仲白和蕙娘找了個時間,坐下來認認真真和歪哥談話,将來龍去脈向歪哥全部交代清楚,末了蕙娘道,“此後這件事便算是過去了,你不必再藏着什麼憂慮,以後還和從前一樣,該怎麼玩,就怎麼玩吧。”
歪哥已很有小大人的樣子了,長達半年的分别,似乎使得他更加沉穩,靜聽完父母的解釋,他也沒說什麼,隻是淡淡地道,“知道啦――”
這腔調,倒是很有上位者的樣子了,蕙娘好氣又好笑,斥他道,“你這什麼态度,和爹娘說話,也來擺架子?”
免不得又心疼細問歪哥在廣州的半年生活,歪哥說的和乖哥沒什麼兩樣,都是挺風平浪靜的,無非就是從天津到廣州,又從廣州回京城而已。他們回避過了瘟疫最猖獗的日子,倒不像是蕙娘和權仲白,這半年來驚風密雨的,幾乎都很少有安閑相聚的時間。
權伯紅和林氏此時也帶着孩子回了京城,林氏免不得回娘家坐上一坐――京城這一次動蕩,真是元氣大傷,除了有限幾戶人家之外,幾乎每家都有死人的,林家也不例外,林氏好幾個兄弟和侄子都去世了,她也要跟着戴孝。權家人也是如此:阜陽侯府也有人去世,乃至權家四房、五房,都有人不幸中招的,也都不需再提了。
值得一提的,還有三姨娘――她本人倒是沒事,但再嫁的丈夫卻是沒有熬過這一劫,三姨娘倒黴又成了寡婦,蕙娘便盛情邀請她來家同住。
今時不同往日,三姨娘住進權家,再不會有任何人敢于說三道四,權仲白本人自然是沒有意見的,隻是三姨娘依舊十分自律,不願給女兒帶來不便。喬哥此時便大力邀請三姨娘住回焦家照顧他的起居,三姨娘猶豫再三,到底也是因為不放心喬哥,便答應了下來――經過兩年的脫序生活,她的生活似乎又回歸了正軌,隻是這一次,三姨娘便要比以往更悠遊自在得多了,對于守寡的禮節,似乎也沒有那樣看重。
蕙娘本身忙得也是焦頭爛額,見母親自得其樂,也是樂見其成。至于旁人的眼光――雖說遺诏頒布後,她頓成了天下的矚目焦點,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又還有誰敢來說三道四?
要處理的問題,其實依然不少,良國公即使不快,也還是借出了他多年私下培育的死士,來做一些最後的掃尾工作,将東北據點再一次清掃一遍,中原諸省現在也在逐漸恢複秩序,蕙娘少不得派出人馬,将此地再逐一梳理一遍。此外還有瘟疫中宜春票号的人手也損失慘重――到現在山西都還是疫區呢,喬家根本已經自顧不暇,蕙娘身邊的精銳丫鬟團現在也顧不得打理家務了,全都投入了宜春票号的處理工作中去。至于那些盈門的賓客,蕙娘便丢給權夫人和回到家中的權叔墨來處理了,權幼金這些年過去也漸漸長大,隻是還未說親,一向在學堂念書,現在正可一起幫忙。
出乎蕙娘意料,太夫人還可,在大家攤牌以後,權夫人對她是越發體貼和順,雖然未曾明言,但感激之意依然是毫不掩飾地自言行中流露出來。雖說兩人輩分有差,但她幾乎覺得權夫人都有幾分崇敬她了……這對良國公府當然也是好事,有個可靠的後方,蕙娘也能把精力更投到具體的事務中來。要知道,雖然現在王閣老算是她的人了,但還有一整個龐大的舊黨,等着她去征服呢。
權仲白這一陣子也是忙着指點衆人四處清潔掃尾,杜絕鼠疫再度流行,終于,在登基大典近在眼前時,兩人終于都空閑下來,可以去赴楊七娘的邀約。
楊七娘這一陣子也是馬不停蹄忙得夠嗆,許太妃重歸内宮,而且一回宮就掌握大權,也可視作是許家和皇權親善的信号。算來平國公一家也是連着幾代都手握重兵了,許鳳佳雖然在遺诏中不見蹤影,但楊七娘卻得提起,而且還是以造船重任賦予,她忽然進入衆人視野,吸引的眼球絕不會比蕙娘少上多少,這一陣,一面大肆部署造船事業,一面也要利用自己楊閣老之女的身份,和衆新黨多加接觸,再說還有很多許家的家事要處理,幾人雖然都在京城,但也有一個多月沒有互相照面了。
因楊善桐留在天津沒有回京,今次便隻有兩家會晤。現在兩家親近,也是大大方方,不必怕人揣測什麼,楊七娘約了蕙娘權仲白在大報國寺進香,都沒有包場,隻是讓人僻處一方靜室,俾可方便三人閑談而已。
蕙娘和權仲白兩人并肩下車,自然吸引了衆多香客的注意力,在衆人驚為天人的低聲議論中,兩人排闼直入,楊七娘已在靜室相候,見面問過寒暖,楊七娘開門見山道,“此次請你們過來,是想商議一下新閣臣的人選……”
這是個很有深度的話題,登基大典以後,不久就是新年,勢必将迎來改元,人事上肯定也要有一番新的變動。身為幕後的掌權者,三家勢必不能保持沉默。隻是現在,幾家都有了新的政治訴求,還要好生協商,務必協調共赢才好――現在天下未穩,根本還沒到窩裡鬥的時候呢。
幾人商讨了一番,初步定了幾個可能的人選,還要繼續和桂家商量。因時間已晚,又随口說了些閑話,楊七娘便道,“今日就到這裡吧。”
蕙娘也道,“不如一起去上一炷香,過幾日登基大典諸事完畢以後,再到沖粹園相聚。”
楊七娘面上掠過一絲陰影,沒搭理蕙娘的話茬,反而提起,“靜宜園那面,也不知收拾得如何了。”
瘋子,是不适合在喜慶的大典上出現的,這幾個月比較轟動的大事,就是三皇子就藩貴州,甯太妃也跟着一起去了。至于牛太妃,現在還被安置在靜宜園裡,内閣也算是一以貫之了,索性又把她表哥衛麒山調去看着她。
蕙娘被她這樣一說,也覺得香山有點晦氣,轉而道,“或者到我們家裡也是一樣的……”
說着,兩人步出院子,在權仲白的伴護下,進大雄寶殿參拜燒香,楊七娘先拜完出去,等蕙娘也拜完了,出去尋到她時,她卻仍未走動,而是站在殿外台階上,遙望着大報國寺外的宮牆一角,久久都未曾說話。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皇城内巍峨的宮殿,幾乎是連綿成山巒,在青灰色天空下透着一股難言的壓抑,蕙娘本要說話,順着楊七娘的眼神看去時,不禁也看得癡了。好半晌,方才輕聲道,“該走了。”
“後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楊七娘輕聲說,“你可曾想過,真能走到這麼一步?”
蕙娘回思前塵,亦是感慨萬千,她發自肺腑地道,“真是盲人起瞎馬,夜半臨深池,每一步都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日,我自己都是糊塗得很。現在我終是明白,為什麼曆代雄主均都尊崇宗教,今天這一日,又豈隻是我等權謀之功?”
是啊,虛無缥缈的運氣,似乎主宰着每個人的一生,今日的局面,何曾在任何一人算中?楊七娘深吸了一口氣,近乎自語,“走到這一步,對将來,心裡有底嗎?”
“若是從前,也許還算是有底。”蕙娘沉吟片刻,亦老實道,“從前,這天下終究是很小的。四海之内,無非就是這些國度,無非就是這些距離……”
“是啊,蒸汽機出來了,織布機出來了,改良火炮出來了……”楊七娘望着天邊,呢喃道,“千年未有的變局,已經拉開了帷幕,未來究竟會是如何,這大秦的下一步,又會踏在怎樣的一處呢?”
自從蕙娘認得她開始,楊七娘從未如這一刻一般迷茫,她幾乎是求助地望了蕙娘一眼,低聲重複道,“這未來,究竟會是怎樣呢?”
蕙娘有些莫名其妙,隻好道,“人誰也不能前知,前些年你是如何走過來的,今後也該如何走下去。将來怎樣――這事,不是到了将來,自然就會知道的嗎?”
楊七娘不禁有幾分愕然,細思片刻,也不禁宛然而笑,扭頭道,“你說得是,将來的事,将來不就知道了。”
卻終究有幾分惘然,又自低語道,“也許會比今日更好,也許,又會比今日更壞得多了……”
蕙娘正要說話時,忽見左近寒光一閃,不由定睛看去,隻見一人手中忽而拔出了一把匕首,直沖向正在一邊同桂皮說話的權仲白,後者背向此處,一時間竟是毫無回應。四周護衛,也多沒料到此人動作如此之快,幾乎誰也沒能反應過來。
事出突然,蕙娘竟絲毫不及細想,連一聲也來不及出,直覺反應,便是飛身擋向權仲白,欲以自己的皿肉之軀,擋住攻擊。
噗哧一聲悶響,這匕首想必是磨得極快,才一眨眼,便沒入了身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