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但權仲白多年修行童子功法,哪裡是蕙娘可以輕辱?據他自己說起,“若是從小練起,一心一意不生邪念,越是往後,就越是一日千裡。配合一套拳術,強身健體、練精還氣,是最為純粹出衆的功法。武林中人有一輩子元陽不洩的,就是古稀之年,身體也依然柔軟如少年時,發須烏黑,神滿氣足,就活過百歲也不是空談。”
這麼厲害的一套功法,三十年修行……蕙娘就有些功夫底子,次次也都被折騰得很乏力,第一次逛沖粹園,她本來還想自己步行的,可料得體力欠佳,也隻好要了一頂二擡無頂的小轎子:就是這個轎子,也是從她自己的陪嫁裡找出來的,沖粹園裡隻有給病号用的擔架,除此之外,“少爺出門不是騎馬就是坐車,在園子裡一般都是步行。”
話雖如此,可這麼偌大的地方,太夫人、夫人難道就不會過來小住上幾日?就算香山路遠,權夫人家務繁忙不得過來,太夫人是有空的,這是一時沒有想起,又或者是權仲白實在不會做人,不懂得開口邀請,身為奶公,張管事就算不勸主子,起碼自己預備幾頂轎子,以備不時之需,這樣的意識是要有的……
蕙娘對張奶公很客氣,雖然身份所限,不能賞張奶公坐轎子,但還是令兩個丫頭上去攙他,“要走一段路呢,奶公小心腳下。”
她心裡對張奶公滿意不滿意,那是一回事。可誰都能看得出來,張奶公對她是很滿意的,蕙娘身份越高、娘家越硬,陪嫁越多、手腕越好——生得越美,張奶公看她就越高興,她說的哪一句話,他都是發自内心地,“是是是,少夫人考慮得周到。”
好在還沒有喜得神智不清,介紹起沖粹園的各種景緻,還是說得頭頭是道的,領着蕙娘,“您從這角門進來,假山後頭開始看,一路繞出來是最省力的。”
蕙娘看過圖紙,對這座占據廣闊身兼多用的園林,也有了一定的認識。實際上,沖粹園的幾大塊地來源各自不同,靠近後山山腳的建築,是當年皇家靜宜園的一部分,建築精美質量過硬,權仲白接手之後,隻是做了小規模的翻修,把過分違制的建築、裝飾拆除,但大部分造景是保留了下來,這也就是兩人居住甲一号的所在了,那裡往後,處處風景都很宜人,按張奶公的話說,“逛到那裡,就在園子裡用中飯了。”
沖粹園靠近香山山門的一大塊地,現在被權仲白用來收治病人,充做一個私人養濟坊的,其實還是當年良國公府裡出資買下的一塊地方,權仲白在這裡行醫是有年頭的,隻是後來得了皇家賞賜,這才一并算進了沖粹園裡,重新又寫了地契——張奶公特别和蕙娘強調,“上頭就寫了少爺一個人的名字。”
比起蕙娘的陪嫁,權仲白身為神醫,卻是隻有名頭,自己名下沒有多少财産,他多少有些幫主子撐場面的意思。蕙娘聽了隻是笑:這是張奶公和她說,要換作權仲白自己炫耀,她少不得要拍拍手,做大驚狀,‘真了不起。’
至于沖粹園山門等物,那就是承平年間陸續新建的了,因是皇家賞賜,這是由宗人府出面建造的,也就是前段時間才全部完工。前後花費了足足有七年的時間,才将沖粹園打造成如今這副模樣。可這畢竟是值得的,就是從蕙娘眼睛裡看出去,也覺得此地清幽雅緻,幾有步移景換之感,要挑毛病,也就是園内人氣冷落,過分幽靜,往往老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單單是居住區,還不算後山呢,就是五六頃地,又在香山腳下,屋舍之間隔着的樹林子,那真是樹林子,而不是城裡那有七八株樹就能冒稱的‘梅林’、‘杏林’,這裡的甲三号院子,就真坐落在一處杏林裡,如非張奶公帶着,蕙娘都根本找不到路進去——又因為畢竟無人居住,建築雖然清潔,可一點人氣都沒有,就是當院什麼時候跑出一隻大山貓來,蕙娘都不會奇怪。
“地方太大,人過分少,那也不好。”蕙娘在轎子上看了一陣,也不禁歎了口氣,“這麼多好地方,白白地放着,确實是可惜了。”
張奶公不禁面色一喜,他正要說話,蕙娘掃了他一眼,又道,“連個好名字都沒有,匾額全是空的。這好歹也是皇上賞的呢,姑爺就這麼糟蹋了,難道不怕皇上知道了不高興?”
“少爺就那個性子。”張奶公人要比桂皮耿直很多,也因為身份的緣故,他不用趕着讨蕙娘的好,還是執拗地繞回了原來的話題。“當時少爺也說,皇上賞賜的地方太大了,其實根本就用不上。還是家裡太夫人、老爺說,‘以後自己開枝散葉,人口也多,住不過來的日子都有呢’。”
蕙娘就是再能生,要生到住滿沖粹園,那也是不可能的任務。她輕輕地笑了笑,并未接口,而是随口道,“杏林春暖,其實這裡才應該是正院,既然姑爺懶得起名,好歹,也該勒個匾額上去,見賢思齊嘛。見到杏林,難道不想着董奉、郭東這樣的先賢嗎?”
她随随便便,說來都是掌故,張奶公傻眼了,隻有蕙娘身邊的白雲能接得上話,“如用先賢姓名,未免過犯了,姑娘想着,易谷院如何?”
“這裡又沒人賣谷子,”蕙娘笑了,“就镌上‘當年卧虎處’,倒更有意思一點。”
哪有人這樣起名的,張奶公和白雲、石英看起來都不大喜歡,但也無法違逆蕙娘的意思,大家出了卧虎處,張奶公又指點給蕙娘看,“藏着藥材的一排院子,自有高牆,又有兩座假山就中分隔,那處盡管人來人往,但内院是很少受到騷擾的。”
說着,便沿着假山一路行走,取其陰涼,蕙娘坐得高,果然隐約可以見到假山後頭的紅牆,張奶公又引着她,時不時進居處浏覽一番,又帶她到沖粹園心去看過了‘一号池’,“在扶脈處那裡還有一個小小的活湖水,那就是二号池了。因為有這兩個天然小湖,園内才架設了上下水道,少爺說,這樣方便沖洗,病房就更幹淨了。”
一号池、二号池。蕙娘無話可說了,她随意起了兩個名字,張奶公都一一記下,回去就要找人勒石镌匾,又帶着她從橋上長廊,逛到園子西北面,在那處的甲七号高樓用了午飯,蕙娘小睡了兩個時辰起來,體力回複,便多半是徒步行走,又将園内景色細細地賞玩了半日,連後山都上去過瞧了一眼,等夕陽西下時紅霞滿天時,她對自己的這半片山頭,已經有了初步的認識。
“人還是太少了些。”她随口和張奶公談天,“園裡原來的下人,隻怕每天就忙着掃地了……可人要太多了,主子太少,這也不像話。雖說您這幾天肯定是加意打掃過的,但還是有好些地方,看着簡直就像是野地!要有個歹人進來了,随處一藏,真是要找見也難……”
見張奶公一邊應是,帶她往甲一号的方向走,蕙娘眉頭稍微一皺,“這就要回去了?可東北面還沒有全走完吧?”
張奶公肯定沒想到她居然對園子已經有了概念,這麼彎彎繞繞回環曲折地走了一天,心裡那張地圖還是很清楚的,他隻好又折回來,“那處也無甚好看的,少夫人日後想起來了再瞧一眼,也就是了,實不必這飯點前後的,還要過去。一來一回,也好遠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要做事,就做到盡嘛。”
她一反今日和氣的作風,隻淡淡說了這一句話,便沖随在背後的女轎夫們一點頭,上了轎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雙眼似閉非閉,不再開腔了。
主子都擺譜了,張奶公有什麼辦法?他領着小轎,從青石甬道一路碎步過去,轉折熟稔、腳步生風……蕙娘在轎上留心看了:今天走了這麼一天,就是這一段路,最為幹淨。
最幹淨的路,當然是最經常被使用的那一條,蕙娘一路穿過了茂密生發,已經開了半池的荷花地‘蓮子滿’,又過了一片在晚風中瑟瑟然作響的竹林,一路穿花拂柳,終于遠遠見到一大片枝繁葉茂綠葉成蔭的樹林子,從這裡再往上去,就算是香山的後山坡了。蕙娘在轎子上,視野高,能隐約望見樹林掩映之間,有一處小小的屋舍,她命人把轎子擡過去,“這一處,倒也清幽的,将來有誰要進園子裡小住調養,我看就蠻可以住在這裡。”
正說着,随着轎子擡近,她的眉頭不禁突地一皺,就是幾個丫頭,也都大有不豫之色,白雲正要說話,為蕙娘望了一眼,便咽住不講。蕙娘自己和張奶公閑話,“這一片種的都是桃樹?得有上百棵了吧。”
“是不到一百株,”張奶公走得額前帶汗,不住地拿袖口去抹,“種得密,看起來多,其實也就是七八十。全是碧桃樹,到開花的時候,千重花瓣彼此相疊,從山上看過來,一整個林子就像是一朵大花,這是早就有的一處景,後山上還有‘笑簪千芳’的碑呢。”
“噢。”蕙娘輕輕地說,“這一處院子,有名字嗎?”
張奶公瞟了蕙娘一眼,他的态度低沉下來了——都走到這,也沒什麼好再回避的了。“這是先少夫人的墳茔,那幾間屋子也就是祭祀用的地方,是後來新建的……倒有名字,少爺說那叫歸憩林。”
他今天不願帶蕙娘過來,無非是害怕掃興的意思。新婦剛剛入住,就要見到舊婦墳地,意頭終究并不大好。再說,這麼多亭台樓閣都沒有名字,可唯獨這條路是最清潔幹淨的,這片林子是有名字的,此地主人思懷故人之心,還用再多渲染嗎?
蕙娘倒是很鎮定,她看不出一點不快,還好奇地向張奶公打聽,“按說,家裡也是有祖墳的……”
如此識得大體,并不拈酸吃醋,蕙娘一句話沒自誇,可張奶公對她的态度一下又親熱了幾分,他仔仔細細地告訴清蕙,“先頭少夫人過門的時候已經重病,這您是清楚的,雖說行過禮,那就是我們權家的人了。可她一沒能洞房,二沒能參拜祖祠,據高人指點,即使葬回祖墳,究竟名不正言不順,恐怕在九泉也要遭人排擠。老爺、夫人的意思,也說先少夫人沒有子女,少年早夭,就進了祖墳,這樣沒福,也不能葬在好地方……倒不如歸葬香山,還能年年受些香火,再說,也不至于死離故鄉,葬去千裡之外。”
看來,張奶公也是聽說過‘吾家規矩、生者為大’的,話裡話外,還是在告訴蕙娘:達氏命薄得很,您犯不着和她争風吃醋……
幾人正說話間,轎子已經近了桃林,蕙娘命人住轎,“既然來了,不可不為姐姐上一炷香。”
張奶公急得直咂嘴,“這個時辰了,陽氣弱!沒有上墳的道理……”
作好作歹,也沒攔住蕙娘的腳步,幾人直入桃林,順着一條幹淨整潔的青石小道進了墓園,隻見夕陽下,一隴黃土,又有一個石碑,止刻了少夫人的娘家姓氏、生卒年月,并以權仲白口吻落了‘夫權某’款。墳前供了些鮮花素果,看着像是幾天前換上的,除此外,倒無甚特别之物。既沒有“卿卿此愛、永世不渝”之類的表白,也沒有“斷腸人某某”的哀傷。
蕙娘洗過手,要了香來,給達氏福身行過了禮,算是全了禮,又因她拜了,跟從的幾個丫頭也免不得要拜一拜,算是将事做到十分。蕙娘便在邊上站着,環顧四野,半天,才和張奶公笑道,“這處地方,風水很好呀,靠山面水的,是塊清靜的所在。”
張奶公現在對蕙娘,幾乎是十分滿意、十分臣服:不愧是閣老府出來的千金,真是心兇闊大,與别個不同。他笑着附和蕙娘,“是少爺親自挑的!也是巧,先少夫人對桃花的喜愛,那是出了名的!”
這位達氏,和蕙娘的年紀差得有五六歲,兩人雖然同在京城,可等蕙娘可以出門赴宴的時候,她是早已經香消玉殒,達家也是風流雲散,倒得隻剩一個空架子了。社交場上沒有人對這樣的人家有任何興趣,蕙娘對這位達家三姑娘,也是所知甚少。她唔了一聲,“這還是第一次聽說……說起來,連姐姐的閨名,也都還沒人告訴我呢。”
“先少夫人那一代走的是貞字輩。”張奶公言無不盡,“她小名珠娘,正好是桃花三月裡生的,小時候又要吃桃花粥養顔。達家從前在别業裡種了好幾畝桃花呢,全是各地搜羅來的異種……嗐,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蕙娘眼神一閃,她微微一笑,倒沒再接張奶公的腔了。
從歸憩林出來,天色已經真的晚了,張奶公便自己告辭出園子回家去了。兩個轎娘擡着蕙娘一路往回走,腳步都有些着急,蕙娘一路都沒有說話,等到了蓮子滿,才令住轎,“都回去吃飯吧,也擡了一天了,累着你們。”
她的女轎班就有七八人,全是壯健如牛性子老實的仆婦,空了一個多月,正是着慌時候,被蕙娘狠狠用了一日,倒都舒坦了,給蕙娘磕過頭,便怡然退出。蕙娘帶着幾個丫鬟,從石橋上慢慢地踱過去,在鐵青色将黑未黑的天色裡,隻覺得四周連一點燈火沒有,白日裡再美的景色,到了黃昏,也就褪成了一泓黑,即使有兩個老嬷嬷前導提燈,可這暮色也依然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一行人都識看臉色,幾個丫鬟沒有誰敢做聲的,白雲走在蕙娘身邊,還要比其餘同僚都多一層心事,她隻絕不敢說破,恐怕姑娘原本沒想起來的,被這麼一提,反而想起來了。可卻又禁不住為姑娘心酸不平,這一條路,她是走得分外的忐忑。
“至寶含沖粹,清虛映浦灣。”走了許久,蕙娘才輕聲說,“素輝明蕩漾,圓彩色玢玣。他還說對詩詞歌賦全無興趣?這麼冷僻的典都用,真是過分謙虛了。”
姑娘幾乎過目不忘,這首詩縱然冷僻,一時未能想起,可一旦聽說先頭少夫人的閨名,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珠還合浦”,多有名的典故,全唐詩裡題詠此事的也就這一首詩而已,讀後漢書的時候,先生給姑娘提過一嘴巴,‘影搖波裡月,光動水中山,也還算有些珍珠身份’,當時自己就在一邊旁聽……
珠還合浦、歸憩蚌母,這個沖粹園建成的時候,先少夫人是早已經長眠地下了,可……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好!今晚八點半有均訂+200的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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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幾句吳語分别是:作伐死倷呀!——作不死你呀!
作,絲作伐死甯額,郎中,倷哎絲看病的,哪诶尬啊伐曉得?——作,是作不死人的,醫生,你還是看病的,哪能這都不知道?
甯嘎港了哉,伐高興告訴你,诶悶?——人家說了呀,不高興告訴你,還問?
死郎中,倷麼良心!——死醫生,你沒有良心!
有很多人都看懂了哈哈哈,蘇州話實在是非常綿軟,很有風情的!
不過,貌似還有一些純潔的同學沒看懂我們權神醫的癖好呀,捂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