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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女頻 大秦帝國之崛起

第十六章 秦風低徊

大秦帝國之崛起 孫皓晖 21289 2024-01-31 01:13

  一長平殺降震撼天下

  大戰結束了,趙軍投降了,白起心頭卻更沉重了。

  二十餘萬趙軍将士在戰場投降,這可是亘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兵家奇迹。然則,有這二十多萬降卒,戰場善後立即就變得難堪起來。首先是這二十多萬人要吃要喝要駐紮,其次是最終如何處置。降卒一開出車城圓陣,白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教老司馬草拟了一份緊急戰報,然後又緊急召來穩健缜密的蒙骜秘密商議。一個時辰後,蒙骜帶着一名白起的軍務司馬兼程趕回鹹陽去了。回過頭來,白起召來幾員大将,商議如何在戰場先行安置這二十多萬人。可說來說去幾乎兩個時辰,誰也說不出一個人皆認可的辦法。也就是說,誰的辦法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趙軍素來強悍不屈,這次迫于饑餓悲于失将而降,原為無奈之舉。二十多萬活人,顯然不能編入秦軍,更不能放回趙國,剩下的隻有一個思路:在秦國如何安置?

  眼見莫衷一是,白起先行确定了三則部署:其一,降卒駐地定在利于從高處看守且有水流可飲的王報谷,由桓龁率領十萬秦軍駐屯山口及兩側山嶺,以防不測;其二,立即從各營分撥三成軍糧,隻運進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将車城圓陣内趙軍丢棄的所有衣物帳篷,全數搜集運進王報谷,以做軍帳禦寒。

  此間難處在于,秦軍糧草辎重雖可自足,但也隻有三月盈餘,驟然增加二十萬人軍食,立即捉襟見肘。秋風漸寒,秦軍寒衣尚且沒有運來,更顧不上趙軍降卒了。雖則如此,秦軍既為戰勝之師,受降之宗主,理當支撐降卒之衣食,是以雖然心有難堪,大将們還是默認了。

  六日之後,蒙骜與秦昭王特使車騎同歸。白起長籲一聲,立即大會衆将接王書。特使宣讀了冗長的王書,将士人人受賞晉爵,自是一片歡呼。然則直至王書讀完,也沒有一個字提及降卒如何處置。白起大是困惑,忍不住在慶功酒宴上将特使拉到隐蔽處詢問,特使紅着臉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負軍國大任,戰場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頓時一沉,也不再奉陪這位特使,向蒙骜一招手到後帳去了。

  蒙骜備細叙說了在鹹陽請命的經過,白起越聽越是鎖緊了眉頭。

  秦王拿着白起的請命書,凝神沉思了小半個時辰,最後對着蒙骜笑道:“軍旅之事,本王素不過問。大戰之前,本王有書: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卻教本王如何說法?”說罷徑自去了。蒙骜心下忐忑,到應侯府找範雎商議。範雎在書房轉悠了也是足足小半個時辰,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武安君所請,天下第一難題也!戰國相争,天下闆蕩,外戰内事處處吃緊,哪裡卻能安置這二十多萬異邦精壯軍卒?關中、蜀中為秦國腹地,能安置麼?河西、上郡為邊地,能安置麼?隴西更是秦國後院,原本便得防着戎狄作亂,能再插一支曾經成軍的精壯?分散安插麼,無法監管,他們定然會悄悄潛逃回趙。送回趙國麼,這仗不白打了?将軍啊,老夫實在也是無計。”範雎隻是無可奈何地苦笑着,再也不說話了。蒙骜思忖一陣,将秦王的話說了一遍,請範雎參詳。範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見,秦王此言隻在八個字:生殺予奪,悉聽君裁。”又是一聲歎息道,“将軍試想,武安君百戰名将,殺伐決斷明快犀利,極少以戰場之事請示王命。縱是茲事體大,難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也。老夫之見,将軍不要再滞留鹹陽了。”蒙骜驚訝道:“應侯是說,秦王不會再見我,也不會有王命了?”範雎呵呵一笑:“将軍以為還有王命?”

  蒙骜還是等了兩日,兩次進宮求見,長史都說秦王不在宮中。此時各種封賞事務早已經辦妥,特使也來相催上路,蒙骜無奈,也隻有回來了。

  “豈有此理!”白起黑着臉啪地一拍帥案,“這是尋常軍務麼?這是戰場決斷麼?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無斷,丞相無策,老夫卻如何處置!”

  “武安君莫急。”蒙骜第一次見白起憤然非議秦王丞相,連忙壓低聲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與應侯之意,隻有一個字。”

  “一個字?”

  “殺!”

  “殺?殺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則何須遮遮掩掩,有說無斷?”

  白起頓時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切勿外洩,容老夫想想再說。”

  蒙骜去了。白起思忖一陣,漫步到了狼城山頂。時下已是十月初,白日雖有小陽春之暖,夜來秋風卻已經是蕭瑟涼如水了。天上星鬥璀璨,山川軍燈閃爍,旬日之前還是殺氣騰騰的大戰場,目下已經成了平靜的河谷營地。若非目下這揪心的難題,白起原本是非常輕松的。他率領着五十多萬大軍,業已鑄就了一場亘古未聞的大功業——一戰徹底摧垮趙國六十萬餘大軍,斬首三十餘萬,受降二十餘萬。曠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将,何曾有過如此皇皇戰績?假如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火炭團,他本當要與三軍将士大醉一場,而後再原地築營休整,來春便直逼邯鄲。滅趙之後,他便可解甲歸田了。自做秦國上将軍以來,他年年有戰,一年倒有兩百餘日住在軍營裡,以至于荊梅每次見了他都要驚呼:“天也!一回一變老!你白起非老死軍營麼?”多年以來,他内心隻有一個願望:但滅一國,便是他白起離軍之時。這願望眼看要變成事實了,白起心頭常常湧動出一種遠道将至的感喟。眼見趙括湮沒在箭雨之中時,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轟然決開了。可目下這降卒之難,卻又在心頭猛然夯下了一錘,他煩躁不能自已了。

  王命不幹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曆來為将者所求。秦王在戰前也确曾将白起的兵權與戰場決斷權擴大到了無以複加。也就是說,本當掌握在國君之手的那部分兵權都一并交給了白起,還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當時連範雎都大為驚訝了。即或在長平大戰之前,白起事實上也從來沒有就兵事與戰場難題請命過秦王。那時若秦王對戰場事亂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奉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準則行事。然則,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打仗,為了戰勝敵國。如今戰事結束,降卒處置關涉諸方國政,秦王與丞相不置可否,教他全權獨斷,豈非滑稽?可是,秦王與丞相何等明銳,為何要如此含糊其辭?自己又為何對此等含糊大是煩躁惱怒?

  漸漸地,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範雎,也清楚了自己。說到底,這二十多萬大軍一進降營,一個誰也不願觸及的字眼就在隐秘閃爍了。毋甯說,一開始這個字眼就已經在秦國君臣的心頭跳動了。戰國大勢誰都清楚,秦國無法萬無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的成軍精壯人口,是明擺着的事實。自己快馬急報請命,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範雎虛與委蛇,同樣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自己一聽蒙骜回報便煩躁惱怒,更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幾員大将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個字眼麼?

  那個可怕的字眼,便是殺降。

  從古至今,“殺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頭的一則軍諺。雖然不是律法,卻是比律法更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從大地生人,三皇五帝開始,人世便有了殺伐征戰。為了土地為了牛羊為了财貨為了女人為了權力,人們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殘殺。然則,不管如何征戰殺伐,有一點始終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不殺已經放棄任何抵抗的戰俘。戰勝一方教戰俘做奴隸做苦役,以種種方式虐待戰俘,人們固然也會譴責也會聲讨,然則僅此而已。弱肉強食是人間永恒的法則,人們對戰勝者總是懷着敬畏之心,也在道義上給予了更多的寬容。然則,人世間的事也總是有極限的。一旦你跨越了這道極限,即便強力不能将你立即摧毀,那驟然齊心的天道人道也會将你永遠埋葬。諸多的人間極限之中,戰場不殺降,是最為醒目的一條。自春秋以來,兵争無計其數,進入戰國,更是大戰連綿。然則,也是這春秋戰國之世,反戰非兵之論也随之大起,天下對殺伐征戰的聲讨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會,要天下息戰。戰國之世對兵争的聲讨更是其勢洶洶。儒、墨、道三家顯學可謂對殺伐征戰深惡痛絕。“春秋無義戰”,“善戰者服上刑”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論。老子則說:“兵者,不祥之器。”“樂殺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更有墨家兼愛非攻之說風靡天下,大斥兵争之不義,倡行以“義”為兵戰之本。

  凡此等等,對征戰尚且洶洶咒罵,況乎殺降?

  果真殺降,且一舉二十餘萬之衆,天下便會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将你永遠埋葬在可怕的詛咒之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那時,名将将變做猙獰的屠夫,戰神将變做萬劫不複的惡魔。千古功業安在?青史聲譽安在?然則,不走這一步,君臣失和國家動蕩後果不堪設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譽,誰卻來管邦國興亡天下一統?

  夜空還是那般碧藍如洗,星星漸漸少了,山下傳來了一陣消失已久的雄雞長鳴。起霧了,落霜了,遍野軍燈隐沒在無邊霜霧之中,撕扯成了紅蒙蒙的河谷紗帳,天地萬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陽漸漸從漫無邊際的混沌中拱了出來,山川河谷也漸漸清晰了。

  狼城山頂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擺,一陣急促的牛角号響徹了長平山谷。

  白起拄着長劍,看着大将們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對趙軍降卒放開幹肉鍋盔米酒,教他們盡情吃喝。”

  “武安君,趙軍斷糧四十餘天,會撐死的!”蒙骜大是驚訝。

  “這是戰場。撐死,總比餓死強。”

  闊大的山洞中一片寂靜,大将們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抖。誰都明白了,那個令人心悸的時刻正在一步步地迎面逼來。蒙骜張了張嘴,不知道自己要說甚了。

  隻有白起沙啞的聲音在山洞中飄蕩着:“王龁王陵,率所部軍馬并全軍火器弓弩,秘密開入,包圍王報山谷地兩側山嶺,不能教降卒覺察,不能發生任何意外。桓龁部封堵山口。蒙骜部外圍二十裡設防,不許任何人進出山谷。今夜三更開始。”

  沒有一個人高聲應命,大将們的臉色驟然一片蒼白。白起一點長劍:“此乃軍令,盡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懼猶疑。”說罷轉身便走,卻又突然回過身來低聲補了一句,“都是勇士,教他們走得痛快些。”轉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沒有金鼓之聲,狹長的王報谷驟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滾木酒桶肉塊鍋盔,随着密集箭雨一齊傾瀉進山谷。谷中翻騰着海嘯般的慘号呐喊,瘋狂奔竄的降卒們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次日大霧消散,山谷終于漸漸平息下來。

  十月初寒之時,長平戰場的紅色營地徹底消失了,隻留下随山塬起伏的黑色營帳與戰旗。号角悠揚戰馬蕭蕭,秦國大軍恢複了整肅狀态。在第一場大雪即将來臨之前,白起下令秦軍退出上黨山地,進入河内野王駐紮休冬。白起的謀劃是:野王乃秦軍在河内的總後援要塞,糧草辎重極是便捷,強如駐軍上黨長途運糧多矣;退入河内休整一冬,來春秦軍可分兵兩路,北路進上黨出滏口陉,南路北上出安陽,如一把大鐵鉗夾擊邯鄲,做大舉滅趙的最後一戰。

  然則,這個寒冷多雪的冬天,秦軍“坑殺趙軍四十萬降卒”的消息風暴般席卷天下,各國無不驚恐變色。按照春秋以來的傳統,秦國取得了如此曠古大勝,以“市道”為邦交準則的天下大小諸侯當争相派出特使慶賀,洛陽周天子更會“賞賜”天子戰車戰服與諸般“代天征伐”的斧钺儀仗,鹹陽當是車馬盈城之大慶氣象。但這次卻是奇特,鹹陽城沒有一家特使前往慶賀,邯鄲道卻是車馬絡繹不絕,非但原本在長平大

  戰之時拒絕援助趙國的楚國、齊國派出特使去了趙國,連從來在趙國身後搗亂的燕國都去了邯鄲。

  驟然之間,山東列國的脊梁骨都發涼了!

  春水化開河冰,白起正要大舉北上滅趙之時,卻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馬特書:大勢有變,武安君立即班師。白起憤然将王書摔在了帥案之上,一聲長歎:“老夫承擔一錯,何堪君王再錯也!”良久思忖,終是下令全軍班師。

  長平殺降之人數,《史記》曰四十萬。經諸多軍事史家多方考證:趙軍參戰總兵力不超過六十萬,秦軍亦是五十餘萬;秦軍尚且有“亡卒過半”之記載,趙軍傷亡當更為嚴重;取二十萬之說,當為相對接近。

  二心不當時連鑄錯

  秦昭王大費躊躇,無法權衡範雎與白起誰對誰錯了。

  處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卻再也沒有請命便斷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釋重負。按照本心,對白起一鼓作氣連戰滅趙的方略,他是毫不猶豫贊同了,事先也征詢了範雎謀劃,範雎也是贊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間,範雎卻突然上書,曆數列國之變,斷言“若連續滅趙大戰,有逼成山東合縱之險”。反複思慮,秦昭王最後還是下書白起班師了。但白起回到鹹陽之後進宮一次晉見,秦昭王卻又頓時覺得大軍班師太輕率了。白起畢竟是戰無敗績威震天下的名将,對戰場大勢的洞察從來都是沒有失誤的。那天白起說的話至今都在他耳邊轟轟作響:“天下惶惶,趙國震恐,征發成軍尚且不及,何有戰陣之力?列國空言撫慰,卻無一國出兵力挺,談何合縱抗秦?”不能說白起有錯,若是連戰,秦國實在是勝算極大也。而一舉滅趙,那是何等皇皇功業!

  秦昭王第一次為自己的決斷後悔之時,範雎進宮了。

  這次範雎帶來了鄭安平從列國快馬發來的所有急報:趙國任用樂乘、樂閑為将,緊急征發新軍防守邯鄲;魏國信陵君複出,楚國春申君複出,齊國魯仲連複出,以趙國平原君為大軸,正在連結合縱;山東戰國都在加緊成軍,預備抗秦自保。

  “應侯之意,當如何?”秦昭王笑了。

  範雎侃侃道:“老臣以為,秦國當持重行事,毋得急圖滅國之功也。趙國雖遭大敗,民氣猶在。以趙國之強,一敗不緻全盤瓦解。更有一則,長平戰罷,我糧秣空虛,士卒傷亡過半,兵員不足補充。當此之時,宜于養精蓄銳再待時機。”

  “也是一理。”秦昭王點點頭卻又恍然笑了,“這個鄭安平頗有才具也,三五年總領斥候密事,功勞不小。大戰已罷,毋得屈了應侯恩公,召他回來,應侯以為何職妥當?”

  “鄭安平唯知軍旅。”

  “好!做藍田将軍,與蒙骜王陵等爵。”

  “謝過我王。”

  之後的整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範雎白起的各自主張。七月流火的酷暑時節,他終于忍耐不住,在一個雨後的晚上趕回了鹹陽,沒有進王宮,徑直進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經病了,榻邊圍着一圈大冰,荊梅出出進進地忙碌着,滿庭院都是草藥氣息。秦昭王大吃一驚,一邊下令宣召太醫,一邊将荊梅叫到旁邊詢問。荊梅說,白起自班師回來常常一個人在後園“小天下”轉悠,有一晚在“大河”岸邊躺了一夜,此後斷斷續續發熱,這次已經發熱三日不退了,醫家也斷不出甚病,開了一些養息安神之類的藥,同時叮囑以大冰鎮暑。

  說話之間,白起已經醒來,見秦昭王在廳,散衣亂發地下榻過來參見。秦昭王連忙叮囑他躺到榻上說話。白起笑道:“不妨事,山洞住長了寒熱不均。老卒了,撐得住。”請秦昭王到正廳就座。一時飲得兩盞青茶,秦昭王笑道:“武安君,不記恨我麼?”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國事決斷,誰保得事事無差,老臣隻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戰機。如今老臣已經想開,失便失了,不定過幾年又來了。”秦昭王突然壓低聲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發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時回不過神來,好大一陣愣怔才恍然醒悟過來,搖頭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驟變?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隻說,病體尚能撐持否?”秦昭王認真急迫,顯然不是随意說來。

  “我王且聽老臣一言。”驟然之間,白起臉上大起紅潮,額頭汗珠涔涔而下,“非關老臣病體也。若果有戰機,老臣便是教人擡着走,也是要去。惜乎流水已去,戰機已逝,再度發兵,已經是對我不利了。”

  “滅國之戰,不在一時。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戰機?”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額頭汗水,粗重地喘息着,“時光雖隻半年,軍勢卻已大變也。軍駐上黨之時,趙國朝野震恐,我軍士卒則人懷一鼓而下之心,雖隻有三十餘萬大軍,卻是泰山壓頂之勢。大軍一旦班師,士卒之氣大洩,須得休整補充方能恢複。全軍士卒五十餘萬,在上黨征戰四年未歸,将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暫桑田天倫之樂,今非國難而急驟召回,何有戰心?再則,長平大戰,我軍士卒傷亡三四成,一鼓作氣猶可,若班師而後出,便得以尋常戰力計。如此我軍縱能開出三十萬大軍,以趙國之力死守邯鄲,我軍若急切不能下,山東戰國便必然來援。其時我軍進退維谷,便是大險。萬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聽得眉頭大皺,臉上卻呵呵笑着:“武安君,你也說得太過了。”說着一揮手,廳外一名老内侍捧着一個大木匣走了進來放在案上,“武安君,這是列國斥候密報,還有商人義報,你看看,山東無甚大變。”

  “無須看。”白起搖搖頭,“老臣對戰場兵事,隻信心頭之眼。”

  “心頭之眼?”秦昭王苦笑搖頭,“武安君莫非當真老了?信鬼神之說?”

  “心頭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畢生征戰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對無言,秦昭王默然去了。回到王宮,秦昭王立即急召範雎入宮,說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謀劃,要範雎參商定奪。範雎聽得雲遮霧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謀劃的來龍去脈,一時默然了。然則,範雎畢竟急智出色,思忖間拱手笑道:“老臣以為,大戰之事最當與武安君共謀,多方權衡而後定。”

  “應侯何其無斷也?”秦昭王目光閃爍着笑了,“當初應侯獨主班師,本王斟酌贊同,其時武安君何在?”

  驟然之間,範雎心下一個激靈,臉上卻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谙軍争,平日斷事多以列國之變化為據。目下,列國之變雖向趙國而動,然則滅國之戰畢竟以軍力為本。老臣魏人,對我軍戰力委實不詳,我王若對軍力有本,何慮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國諺:‘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戰,連打兩仗而已,有何難哉!”

  進入九月,秦昭王親自巡視藍田大營,下書命五大夫将軍王陵為大将,統兵二十萬攻趙。王陵大是意外,在向各郡縣發出緊急召回士卒的軍令後,夜入鹹陽拜會武安君。誰知白起的熱病又驟然轉做畏寒,捂着三層絲綿大被猶是嘴唇發青,根本無法說話。王陵本意是來探詢武安君不為将統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讦殺降之事,王陵便要找個由頭辭了這統兵大将。如今見白起病勢沉重,以為秦王在軍中選将事屬自然,身為大将,自不能畏難退讓。回到藍田大營将武安君病勢一說,衆将心急如焚,次日立即進鹹陽探視,不想卻又逢白起正在發熱,守候得一個時辰,隻有忐忑不安地告辭了。

  進入十月,王陵率領大軍東出函谷關重新北進上黨。

  秦軍班師後,趙軍雖然無力搶回上黨十七座關隘,更無力在上黨全面布防,但卻也迅速将石長城、壺關、滏口陉這三處通往邯鄲的要塞占領了,在修複營壘城防之後駐軍三萬防守。王陵大軍激戰三場,在大雪紛飛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陉,大雪一停立即東進,終于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進逼到邯鄲城下。不想新成之趙軍異常頑強,趙王與平原君親自上城坐鎮,趙國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奈何不得邯鄲城。王陵終于大急,入夏後連續猛攻,一連死傷了五校人馬。秦軍之校,大體千人隊以上之單元,每校八千到一萬人,折去五校,等于喪失了将近五萬人馬。

  緊急戰報傳回鹹陽,秦昭王大怒,決意拿下邯鄲震懾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請白起統兵出征。這時白起病體雖然見輕,卻依舊是瘦骨棱棱行走艱難。秦昭王雖則于心不忍,終于還是說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雖然沒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帶病赴軍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的。白起一聲沉重歎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時滅趙?”秦昭王闆着臉隻不做聲,白起深深一躬道:“我王聽老臣一言:目下之勢,我軍遠絕河山而争人國都,糧草辎重難以為繼,無法長圍久困也。況長平殺降,天下諸侯恨秦深也,必對邯鄲一力救援,其時我軍危矣!老臣願王權衡,撤回王陵之師,以全秦軍實力也。”

  秦昭王聽白起說到長平殺降,心中老大不悅,冷冷一笑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殺降,列國便不恨秦國?”說罷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廳中,不知所措了。荊梅過來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說病體不行,偏說人家謀劃有錯,瓜不瓜你?人家親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興自己做主,還聽你的?”白起一甩大袖生氣道:“這是打仗,不是賭氣,胡說個甚來!”荊梅還是笑着:“胡說?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後,知道不?走,吃藥。”走着走着,白起不禁長歎一聲:“有太後在,秦國何至于此也!”荊梅眼圈紅了:“一戰之敗,太後便自裁了……”

  回到王宮,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滅趙是本王決斷,如今看來,若不攻下邯鄲,竟是騎虎難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範雎商議,立即車駕奔赴藍田大營,特下王書任命左庶長王龁代王陵為将,立率步騎大軍北上,再攻邯鄲。

  這年秋天,王龁二十萬大軍再度包圍了邯鄲。驚駭之下,山東戰國終于出動了。魏國信陵君與楚國春申君各率二十餘萬大軍,合力從河内入趙,猛攻秦軍後背。邯鄲守軍趁勢殺出,秦軍大敗潰退。後撤到上黨清點兵馬,竟有十餘萬軍士傷亡逃散。消息傳到鹹陽,秦昭王大急,立即召範雎商議應對之策。範雎思忖一陣,心知此時秦國已無大軍可調,提出派鄭安平帶領藍田大營最後兩萬多鐵騎馳援接應王龁,能攻趙則攻,不能攻則退回河内野王設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當即拍案,“鄭安平在趙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趙國,便是如此。”立刻緊急下書:鄭安平率軍兼程北上。

  鄭安平原本是個武士百夫長而已,少年時在大梁市井浸泡遊蕩,精細機警,領着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鄲倒是得其所長,花錢買消息,傳播範雎謀劃的種種流言,倒實在是為秦國立了不小功勞。然則,鄭安平畢竟無甚正幹才具,沒有一次提大兵統帥戰陣的閱曆,更不說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關,鄭安平便暈了,不知道走哪條路馳援。鐵騎将軍建言:王龁部秦軍最有可能沿上黨退回,當從野王入上黨接應。将軍不說還則罷了,将軍一說,鄭安平頓時有了主張:“上黨入趙為弓背,安陽入趙為弓弦,近一半路程。傳令三軍:從河内安陽直插邯鄲!”不想一過安陽,被正在回師的邯鄲守軍與信陵君大軍迎面包抄,圍困旬日,鄭安平率軍投降趙國。

  倏忽兩年,大勢急轉直下。

  原本赫赫震懾天下的秦國,頃刻之間大見艱難。秦昭王與範雎晝夜周旋,親自到函谷關坐鎮,派出函谷關守軍接應王龁十餘萬大軍班師,方才松了一口氣。剛剛喘息方定,又有快馬急報傳來:信陵君春申君統率六國聯軍攻秦!河内郡與河東郡岌岌可危!

  三曠古名将成國殇

  白起的病勢時好時壞。然則,最教白起不安的,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敗,白起是預料到的。王龁大敗,卻大大出乎白起預料。出乎意料處,在于魏國楚國同時發兵。更有甚者,那個銷聲匿迹多年的信陵君魏無忌,竟然盜取兵符,力殺大将晉鄙而奪兵救趙。如此看來,山東六國确實是将秦國看做亡國大敵了。當此之時,秦國便當穩妥收勢,先行連橫分化六國,而後再圖大舉,何能急吼吼連番死戰?白起實在不明白,素來以沉穩著稱的秦王,如何在長平之戰後判若兩人,一錯再錯還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憂心忡忡之時,又傳來鄭安平率軍降趙的消息,白起頓時怒火上沖。他第一次見鄭安平,便認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斷然拒絕了教他做實職将軍。如何以秦王之明銳,竟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範叔之大才,竟連番舉薦此等人物擔當大任?一己之恩,竟以邦國大任報之,豈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對範雎從心底裡産生了一種蔑視。長平班師回來,有人告知白起,這是應侯受齊國魯仲連遊說,畏懼武安君功高而說動秦王所緻。白起當時大不以為然:“國策之斷,歧見在所難免也。如此說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白起看來,範雎縱然睚眦必報恩仇之心過甚,然論國事,還從來都是坦蕩光明的,如何會生出如此龌龊手段?然則,此刻他卻隐隐看到了範雎的另一面——謀國夾帶私情,恩仇之心過甚。與“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商君相比,實在令人萬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來無斷,秦國能有好?

  反複思忖,白起深夜走進書房,提筆給秦昭王上書,請求依法追究鄭安平降趙罪責。落筆之時,荊梅找了進來:“我說你個白起,有病不養,半夜折騰個甚?走,回去歇息。”白起對羊皮紙哈着氣道:“墨迹幹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荊梅走過來一瞄拿了過去,看完一副苦笑道:“老師哥啊,教我如何說你?秦王已經不信你了,還能信那範叔?你這一上書,範叔恩仇心本重,豈不與你記恨?消息傳開,便是将相相互攻讦!秦王如何處置?對秦國有甚好?對你有甚好?瓜得卻實!”白起思忖一陣點頭:“師妹此言,确是有理。好,不上了。”順手将羊皮紙抛進了燎爐,一片火焰立即飄了起來。

  不想此日清晨,範雎卻登門拜會了。白起雖病體困倦,但一聽範雎來訪,抱病下榻,依禮在正廳接待了。範雎一臉憂色,良久默然,兩盞茶之後方才長籲一聲:“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請你統軍出戰。六國聯軍,已經攻陷河内了。”

  白起目光一閃:“應侯之意,還要守住河内河東兩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内河東不守了?”範雎大是驚訝。

  “範叔啊,”白起重重一聲歎息,“公乃縱橫捭阖之大才,如何也懵懂了?我軍新敗,目下舉國隻有二十餘萬大軍,九原五萬、隴西兩萬不能動,東路隻有十餘萬步騎了。河内河東,縱橫千裡,聯軍四十餘萬,我十萬大軍豈非疲于奔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是白起統軍,又能如何?如今之計,隻有放棄河内河東,盡速退防函谷關,而後分化六國,待兵勢蓄成再相機東出,豈有他哉!”

  “武安君,範叔何嘗不是此意也!”範雎喟然一歎,驟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範叔為何不力争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長平戰後,秦王不納我言,然對丞相還是一如既往也!”

  範雎默然片刻,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隻說,能否奉君命出戰?”

  “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與六國聯軍大戰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則,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最後一支大軍,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辭了。”範雎一躬,揚長去了。

  接範雎回報,秦昭王終于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隻要白起出戰,六國聯軍便是一群烏合之衆,定然一舉戰勝立威。兩次攻趙,你白起拒絕統兵還則罷了,畢竟是長平班師本王也是錯了。然則,如今六國合縱來攻,大秦國難當頭,你白起祖祖輩輩老秦人,一世為将,此時拒絕王命分明便是于國不忠,是大大悖逆,若不懲治,國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來長史,咬牙切齒地迸出了一道緊急王書:“罷黜白起一切職爵,貶為軍卒,流徙陰密。”

  王書,是宮中最老的内侍總管帶着二十名甲士來頒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軍場一般的庭院裡,不擡頭也不說話,全然一片木樁。老内侍隻将王書遞給抱病出迎的白起,說了聲,武安君自個看了,也木然站着不動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着一拱手:“老總管回複秦王,白起領書。”正在這時荊梅趕來,見情勢有異,接過了白起手中王書,一看之下臉色蒼白,愣怔片刻一咬牙問道:“老總事,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内侍搖搖頭。荊梅道:“煩請轉報秦王:白起自長平班師回來,寒熱無定,來年開春赴刑如何?”老内侍道:“老朽定然如實禀報。武……保重,老朽去了。”轉身匆匆去了。甲士們圍過來對着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裡頓時靜得幽谷一般。

  “把官仆使女退回去,給每人帶些金錢,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靜得出奇,見荊梅咬着嘴唇不說話,又道,“還是早走的好,剛入冬,我撐持得住。”

  “不!”荊梅搖頭,“我就不信,他還當真不教你過一個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臨頭,還是你看不開。”

  荊梅大袖在臉上一抹,氣恨恨笑了:“也好,陰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這石闆府邸逍遙自在。走,該吃藥了。”扶住白起進了寝室。

  那一夜,兩人都沒有合眼。幾件該安置的事說完,兩人便沒有了話說。白起隻對着那半人高的銅燈發愣,荊梅隻怔怔地看着白起。聽着更鼓一點點打去,偌大寝室入定一般。白起素來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說。荊梅則是深知白起此時之痛楚,不知道該說甚好。二十多年來,她與白起實際相處的歲月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如此長夜對坐,更是絕無僅有。

  說起來,荊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當遊曆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卻不能忘懷少年時光與白起共同釀成的一片深情,終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經年不在鹹陽,荊梅曾經最想要的,是生幾個孩子,使這深闊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沒有,荊梅便沮喪起來。可白起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着荊梅難得地呵呵笑着:“沒兒沒女全在我。斬首太多,殺氣太重,上天能教你有兒女了?”荊梅頓時生氣:“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個來由?你隻說,這木榻你睡熱乎過沒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來不苟言笑軍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對荊梅永遠沒有脾氣。荊梅尚在兀自生氣,白起卻已經呼呼大睡了。看着白起一臉的疲憊,荊梅還能說甚?久而久之,荊梅也習慣了,好在宣太後在世時,總是時不時召她進宮說話消遣。那說話,實則是讓荊梅給她講說天下諸子的學問主張,還跟着她學墨家劍術。那消遣,實則是幫着宣太後看各郡縣報來的公文,看完還要評點,宣太後總是聽得極為上心,也時不時與她折辯一番。有一次消遣完畢,宣太後笑道:“荊梅啊,這太子師叫做太傅,這太後師卻是個甚名号了?太後太傅麼?”荊梅咯咯笑着搖頭:“沒聽說過也。”“你隻說,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來的?”宣太後一副認真的模樣。荊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從來不入仕。”從那以後,荊梅便總是找出許多托詞,很少到宮中去了。後來,宣太後死了。再後來,魏冄也被罷黜了。鹹陽,再沒有荊梅可以走動的地方了。有幾次白起在戰場久久不歸,她便到南山深處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一年多。後來,但凡白起大戰,她便到南山與師兄弟們一起遊曆天下倡行大義,重新過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長平大戰将近尾聲,她才結束了這段連續四年的遊曆。

  雖然相聚時日斷斷續續,荊梅卻深知白起。依着墨家學說,荊梅當不贊同白起如此無休止地征戰,更不該在白起長平殺降之後不聞不問。可荊梅卻實在是既沒有反對過白起打仗,也沒有責問他何能殺降?荊梅是在從楚國歸來的路上聽到殺降消息的,同行的師兄弟們憤激難忍,一片指斥,見她過來又都不說話了。荊梅卻明明朗朗笑道:“殺降是秦王國策,白起做替罪羊罷了,瞞得誰個了?”有個弟子依舊憤憤不平:“無論如何,白起難辭其咎。”荊梅笑道:“隻這無論如何,便不是墨家說辭,天下事沒個大理麼?”

  雖則如此,荊梅卻從殺降之事開始,對秦昭王另眼相看了。一個君王如此不敢擔待,其心可知。她曾經再三提醒白起:從此對戰事閉口,最上策是托病退隐。誰知白起總是淡淡一笑:“兒戲。邦國興亡,将士性命,為将者不說誰說?”又是屢屢抗争,不給秦王一個台階。依着荊梅,最後上函谷關算了,住在行轅也是一樣養病,哪個大将還守不住函谷關了?可白起偏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這最後一支大軍,不敢奉命。”範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着來的,為撇清自己,定然是絕不少說,如此能有好了?

  但是,荊梅确實沒有想到秦昭王來得如此之快,直是比任何奔襲偷襲都猝不及防。白起能受得了麼?自從十五歲入軍旅,白起在戰事戰場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即或是僅僅以一個千夫長之身面對暴烈的秦武王,白起依然是铮铮硬骨亢聲直谏,你要他明知荒謬決策而三緘其口,如何卻能做到?範雎可以做到,白起卻不行。這便是白起——縱然王命,也敢抗拒,隻要他認定了自己沒錯。

  如此抗命,白起果然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麼?

  蓦然之間雄雞長鳴,白起終于說話了:“荊妹,你也熟知我那些大将,說說,誰能做上将軍?”

  “噫!你是在想此等事?”荊梅哭笑不得了。

  “我還能想甚?”

  “也好,想想甚想甚。”荊梅摩挲着白起額頭歎息一聲,“白起呀,你是有将之能,無官之術啊。都甚時了,你縱建言,他聽麼?”

  “會聽的。”白起兩眼盯着橫貫屋頂的大梁,“他隻是恨我抗命而已,卻不是要當真毀了秦國。”

  “你要想便想,左右我也無法。”荊梅站了起來,“雞都叫了,我去煎藥。”

  天漸漸亮了。這座雄闊的府邸依舊是那般平靜,仿佛任何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老仆在灑掃庭除,使女在擦拭收拾,白起在酣睡,荊梅在煎藥。突然,清掃小校場的老仆驚訝地喊了起來:“夫人快來看!這是甚?”荊梅匆匆來到布滿各種兵器的大庭院一看,滿院大青磚上都刻着種種古怪線畫,條紋粗大清晰且紋路新鮮,分明是刀劍利器在昨夜所刻。墨家原本有密行傳統,荊梅對各種神秘印記也算谙熟,一磚磚看去,轉悠了半個時辰,卻是沒有一磚看得明白。看看日色上窗,荊梅喚起白起服藥,将庭院磚畫的事說了。白起一聽,撂下藥碗便到了兵器庭院,挪着腳步挨磚看去,時而憤激時而喘息時而喃喃時而唏噓,一個早晨看罷,跌坐在兵器架前一動也不動了。

  “甚個名堂?快說說我聽。”荊梅是真着急了。

  白起喘息一陣回過神來,才緩緩道:“這是秦軍密畫,我與大将們數十年揣摩出來的。戰場之上,各部萬一失散,可在所過處留下種種密畫,約定聚集去向。千長以上之将,都要精熟這套密畫。”

  “了不得也!”荊梅不禁一聲驚歎。要論密事密行,天下無出墨家之右。當年老墨子歸總密事準則,留下了一句話:密号不适軍行。也就是說,各種秘密聯絡之法,隻适宜于少數人行動使用,而不适宜大軍。自古大軍,除旗号金鼓書簡口令之密外,沒有任何穩定常行的秘密聯絡方式。根本原因,在于大軍人衆,将士品格有差,但有降敵洩密,便是後患無窮。白起軍中有此等密畫三十餘年,竟連荊梅這個上将軍夫人墨家密行弟子也不知曉,當真天下大奇也!然則,荊梅此刻卻顧不得去想這些,隻急迫一問:“他們說甚了?要擁你反秦麼?”

  “甚話!”白起一瞪眼,沉重地一聲歎息,“天意也!秦軍如此劫難,為将者何堪?”白起從兵器架抽出一支長矛指點着,“你看,東北角那幾磚,是說王陵軍陣亡五校的經過:中了埋伏,教樂乘在武安截殺了。西北那幾磚,是說王龁軍潰敗經過:趙軍突有一支邊軍鐵騎殺出,李字旗号,沖垮了秦軍陣形,又遇背後魏楚軍夾擊。中間與下邊這幾磚,是說鄭安平叛軍降敵之經過:鄭安平錯選路徑,從河内安陽入趙,陷入大軍圍困,先自棄軍投降了;兩萬餘鐵騎拒不降趙,憑借山谷激戰三日,幾乎全部戰死,隻有三千餘傷兵做了戰俘……”

  “那,這幾磚?”

  “那是幾員大将的單畫,都是心念昔日軍威,說要全軍将士上書秦王。”

  “為你開脫,請你領軍,可是?”

  “還能有甚?”

  荊梅心頭猛然一沉,抓住白起胳膊低聲急促道:“不能!上書隻能适得其反!”

  “怕甚?将士上書,隻有好處。”

  “瓜實也!有甚好處?”

  “将士上書為我開脫,必然贊同我目下避戰之主張。三軍将士皆不主戰,秦王自會大有顧忌,如此可保秦國無亡國之險。”

  “這是你說的好處?那你呢?也不為自己想想!”

  “荊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無憾,何須拘泥如何死法?”

  荊梅默然了。這便是白起,隻要認定自己謀劃無錯,隻想如何實施這種謀劃,而從來不去想自己在實施中的安危。戰場如斯,廟堂如斯,永遠無可更改,任何人無可奈何。夫君若此,為妻者夫複何言?

  旬日之間,三軍上書到了鹹陽宮。這是一幅長達三丈的白布大皿書,秦軍千夫長以上所有将領的鮮皿都赫然凝固在每個名字上,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皿書本身卻隻有二十四個大字——白起無罪,白起大功,戰不當戰,三敗潰軍,複我大将,固我河山!

  當這幅黑紫暗紅的大布長卷在正殿拉開時,所有大臣都驟然變色了。司馬梗不說話,範雎不說話,秦昭王也不說話。默然良久,秦昭王對長史一招手:“下書三軍:戰不當戰,本王之失也。三軍将士,忠心可嘉,人各晉爵一級。”轉身又對司馬梗道:“國尉立赴函谷關,撤回大軍于關外構築營壘,全力防守六國聯軍。”又踱步到範雎面前:“丞相坐鎮國事,兼領總籌函谷關大軍糧草辎重事。丞相以為如何?”

  “老臣領命!”沒有絲毫猶豫,範雎幾乎是應聲而答。

  沒過幾日,函谷關傳來急報:信陵君春申君四十萬大軍猛攻,激戰三日,函谷關外營壘失陷,司馬梗率十萬大軍撤回函谷關防守。與此同時,又有司馬梗密報傳來:三軍将士依然呼籲武安君複位領軍,請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謀過日,親自拟就一道王書,立即派老内侍帶五百甲士下書武安君府。

  五個百人隊隆隆擁進大庭院時,布衣散發的白起罕見地笑了:“老總管,你宣了。”老内侍顫巍巍展開竹簡,尖銳的聲音在風中抖動着:“大秦王特書:國運不系于一将之身,大秦國安如泰山。着老卒白起,當即出鹹陽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誤。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起接過王書,對着老内侍一拱:“請老總事轉禀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換将。司馬梗無戰陣之能,隻堪糧草軍務;蒙骜穩健缜密,可為上将軍保得不敗。記住了?”老内侍抹着淚水頻頻點頭,白起轉身便走,又突然回頭,“對了,半個時辰後,老夫出鹹陽。”

  站在廊下的荊梅已經轉身進去收拾了。白起跟進來笑道:“甚都不要,隻将老師當年贈我的兵書帶着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個傳人。”荊梅咬着牙一句話不說,隻是出出進進與總管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陣,徑自去了前廳,對一個老仆叮囑道:“對夫人說,我先出城,在十裡杜郵亭等她。”

  午後時分,一輛帶篷牛車咣當咣當地出了巍峨的鹹陽西門,車後跟着一小隊步卒甲士。天色陰得越來越重,寒冷的北風将車篷布簾打得啪啪直響,眼看就要下雪了。牛車走得很慢,兵士們也走得很慢,馭手沒有一聲吆喝,兵士們也沒有一個人說話,仿佛一隊無聲飄悠的夢遊者。堪堪半個時辰,看到了那座灰蒙蒙的高大石亭與旁邊那座官驿。

  這是西出鹹陽第一亭。這十裡郊亭,原本是天下大城都有的迎送亭。然而這座郊亭旁邊有一村落,叫做杜裡,村外有一座傳送官府公文的郵驿。亭、裡、郵三合一,這裡便有了一個名字——杜郵。彤雲密布,寒風呼嘯,此刻的杜郵分外冷清。牛車将及杜郵亭,一陣隐隐如沉雷般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停車。”車篷裡傳來白起平淡渾厚的聲音。牛車咣當停下,白起從牛車一步跨下,遙望馬隊喃喃自語,“一個千人隊,用得着麼?”片刻之間,馬隊煙塵卷到,老内侍從當先篷車中被扶下了車,顫巍巍走了過來,手中捧着一口金鞘劍。

  “老總事,秦王聽我建言了麼?”渾厚的嗓音在風中沒有任何搖擺。

  “禀報武安君,兩道王書已經下了,蒙骜為上将軍……”

  “老夫無憾也!”白起喟然一歎,大手一伸,“拿過來。”

  “武安君,你,你也不問問情由?”

  “鎮秦劍本為殺将之用,問個甚來?”

  老内侍抖抖地雙手捧上長劍,肅然大拜在地。一千騎士與押送步卒,也一齊在大風中跪倒了。白起撫摩着劍鞘對着老内侍一笑:“老總事啊,老夫原本想死在郿縣山塬,魂歸故裡,咫尺之差,上天不容,誠可謂死生有命也!”老内侍銳聲哽咽道:“武安君走好。老朽與軍士們,送你回故裡郿縣。”騎士們一聲齊吼:“我等護送武安君回歸故裡!”

  白起哈哈大笑:“趙軍降卒,老夫還命來也!”锵然抽出長劍,倒轉劍格猛然刺進小腹,一股鮮皿飛濺丈餘之外。再看白起,兩眼圓睜,雙手握着劍格挺立在曠野巋然不動。

  “白起——”遙遙一聲哭喊,荊梅飛馬趕來,飛身下馬撲過去抱住了白起,“你瓜實了!不等我!”白起似乎笑了,腹中猛然一鼓,金劍帶着一道皿柱呼嘯着飛到了老内侍面前。勉力向着荊梅一笑,白起終于仰面轟然倒地了。

  陰霾之中一聲驚雷,大雪紛紛揚揚下了起來。

  荊梅在牛車上抱着白起,騎士步卒們簇擁着牛車,在漫天大雪中向着郿縣去了。

  陰密,春秋有陰密國,戰國為秦荒僻之地,今甘肅靈台西南。

  四君臣兩茫然秦風又低徊

  範雎的心事越來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猶如一場寒霜驟降,秦國朝野立時一片蕭疏。關中老秦人幾乎是不可思議了,茫茫大雪之中絡繹不絕地擁向杜郵,擁向郿縣,憑吊白起,為白起送葬。郿縣本是老秦人大本營,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屍身回到故裡的消息一傳開,整個郿縣都驚動了。人們卷着蘆席扛着木椽拿着麻繩,從四野三鄉冒着鵝毛大雪潮水般湧向白氏故裡,三日之中,搭起了二十餘裡的蘆席長棚,從白起靈堂直到五丈塬墓地。郿縣令飛報秦王的書簡說,郿縣八鄉十萬庶民,悉數聚攏白氏故裡之外,外加關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勢洶洶,不可理喻。秦昭王與範雎商議一番,派出國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趕赴郿縣“以王侯禮儀”為白起送葬;并當即下令各郡縣:凡有為白起送葬者,不許阻攔。如此一番大折騰,白起葬禮風潮才伴着茫茫大雪漸漸終止。開春之後的清明前後,整個關中都在憑吊白起,幾乎縣縣都立了白祠,從杜郵西去,一路每隔三五裡便有白起廟或白起祠堂,香火缭繞,貢品如山,比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禮都要聲勢浩大且連綿持久。

  僅僅如此還則罷了,偏是老秦人罵聲不絕。且不罵别個,一罵鄭安平狗賊降趙,坑我子弟,抹黑秦人。二罵長平班師是受賄撺掇,冤我上将,毀我長城。罵聲彌漫朝野,範雎聽得心驚肉跳。秦昭王畢竟明白,恐傷及範雎聲譽,立即頒布了一道王書: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雖然罵聲漸漸平息,事端卻接踵而來。

  剛到秋收,掌管農事的大田令急報秦王:南郡賦稅少得八縣,大是蹊跷,請派特使嚴查。這南郡是白起當年水陸并進皿戰一年才奪來的楚國豐饒之地,計有二十三縣,目下已經成為與蜀中、關中兩地同等的豐厚稅源,八縣驟然不知去向且不為國府所知,豈非咄咄怪事?秦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徹查嚴辦。三個月查下來真相大白,竟是王稽在七年前,也就是上黨對峙之初,受命為特使與楚國修好,接受了楚國的重金美女賄賂,竟擅自将八縣之地割給了楚國。雖然王稽竭力申辯,說當年不割八縣秦國便不能從南郡回兵,也無法對峙趙軍;自己也是為邦國計,收受重金美女不過是弱楚之策而已,非為一己之利也。誰知不說猶可,王稽申辯之下,秦昭王怒不可遏:“裡通外國,尚有說辭,無恥之尤!”立下王令:王稽絞首,三族連坐。

  王稽事敗伏法,範雎頓時坐立不安了。秦法有定則:官員大罪,舉薦者連坐。王稽與鄭安平,恰恰是自己竭力舉薦的兩個恩人,如今先後出事,自己如何脫得罪責?事後細想起來,範雎也覺大是汗顔。分明是自己對這兩個人所知甚少,卻憑着恩仇之心一力舉薦,算得良臣風範麼?若非對自己有恩,這兩人自己能看得入眼麼?王稽在秦王身邊做谒者二十餘年,可謂心腹了。可秦王硬是沒有大用王稽,能說不是秦王看準了王稽之緻命缺失?你範雎與王稽相交不過年餘,如何一身力薦?你将王稽看做知己至交,王稽使楚歸來如何卻對你不透一絲風聲?非但當時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瞞得你嚴嚴實實。

  人心若此,誠可畏也。

  再說這鄭安平也是匪夷所思!當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敢于冒險救自己于虎口之下,誰能說他沒有膽色?流浪入秦尋覓自己,又舍身與刺客搏殺再救自己,誰能說他不是俠義勇士?縱是在做了秦國五大夫爵的将軍之後,也還在與趙國對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勞,單是那攪得趙國君臣七葷八素的漫天謠言,便是尋常人做不來的。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業的關口上,他竟抛下兩萬多鐵騎投降了趙國。趙國給他高官了麼?沒有!趙國一個都尉将軍如何比得秦國五大夫高爵?那蒙骜王陵都是百戰大将了,也才是五大夫爵位啊。他能從趙國得到的一切,加起來也沒有在秦國的三成,他圖謀何在?怕死麼?降了趙國也是一死,且投降不過三個月,趙國便将他斬首軍前示衆了。怕打麼?他本來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膽子大,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樣,承受不得些許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測也。

  書房燈燭徹夜通明。天亮時分,丞相府領書将一卷上書飛馬呈送章台宮。

  整整一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見将入九月,還是沒有回鹹陽。白起死後,秦昭王莫名其妙地對鹹陽宮膩煩起來,遠遠看見那巍峨高峻的宮殿樓台,便隐隐有些頭疼。章台清淨,大臣們也不可能說來便來,整日除了批閱長史與丞相府分頭送來的二十來斤公文,便是在山水間盡情徜徉,靜下心來細細咀嚼那種青澀滋味兒。

  這日清晨陽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園囿獵兔,卻見丞相府傳車辚辚駛進了宮門。按宮中法度,除非緊急密件,文書傳車與丞相都是午後才能進入章台的。此時傳車前來,顯然是範雎有急務了。秦昭王心下一緊,拿着弓箭站在廊下不動了。

  “禀報秦王:丞相上書。”一名年輕文吏手中捧着一卷密封的竹簡。

  随行内侍剛剛開封,秦昭王接過竹簡便大步去了書房。這幾年大事紛纭,他真怕在這裡失态。掩上書房,打開竹簡,剛瞥得一眼,“辭官書”三個大字飛入了眼簾,及至看完,秦昭王茫然了。

  範雎的言辭很是懇切,痛責王稽與鄭安平志節大堕,所犯罪行為人不齒,自己舉薦失察,當領罪辭官以謝國人。若當真依照秦法處置,舉薦此等兩個奸惡之徒,舉薦人連坐之罪何止辭官隐退?然則,範雎畢竟是範雎,入秦唯王是忠,剪除四貴權臣,力挺秦王親政,而後又出遠交近攻之長策,一舉确立抗衡趙國之方略;進軍上黨決戰長平,若沒有範雎的缜密謀劃與邦交斡旋,白起大軍之勝負也當真難料也。說到底,對于秦昭王而言,範雎的重要遠遠大于白起。秦昭王可以沒有白起,但是不能沒有範雎。白起認事不認人,不管是宣太後還是魏冄,抑或秦王,白起都認,又都不認。根本之點,在于白起唯謀國是從,隻論事理,不論人際。阏與之戰前,白起不從太後、魏冄。滅趙大計,白起屢次抗命秦昭王。縱然最後都對了,可總教人不敢倚重。白起是國家幹城,卻不是君王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的利器。範雎則不然,既有長策大謀,又有認人之長,絕不會如白起那般老牛死頂。一開始,秦昭王便認準了範雎的這個長處,将範雎看成了對抗白起等一班秦國元老的自己人,一舉将範雎封侯,爵次幾與白起等高,又不遺餘力地以秦國威勢滿足範雎的恩仇之心,要将這個才具名士變成自己真正的心腹股肱。唯其如此,秦昭王不怕範雎有過失,隻要這種過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嚴令王稽鄭安平之罪不得涉及範雎,甚或在元老大臣彈劾範雎的長平班師有“受人遊說”之罪時,也斷然擋了回去。說到底,秦昭王從來沒有想到過罷黜範雎,可範雎為何卻要辭官?

  “來人,立即宣召應侯。”

  暮色時分,範雎轺車進了章台。秦昭王在書房設了小宴與範雎聚飲,燈燭之下,不僅感慨萬千:“範叔啊,你說這一國之本,卻在何處?”

  “在君。”範雎的回答毫不猶豫。

  “君之将老,根本何在?”

  “在儲君。”

  秦昭王哈哈大笑:“果然範叔也!在在中的!”突然壓低聲音一臉正色,“今日請範叔來章台,便是要定下大計,立何人為儲君?”

  “老臣不明我王之意。”範雎笑了,“我王四十一年便立了太子,四十二年重立太子,至今已經十年,何有再立儲君之說?”

  “範叔有所不知也!”秦昭王長歎一聲,“當年第一個太子嬴倬,乃本王長子,算得文武兼通,不意卻在出使魏國時發寒熱病死了,委實教人傷痛也。次年重立的太子,乃本王次子嬴柱。可這嬴柱,當真一言難盡也!非但才具平平,且又羸弱多病,更有一樣教人放心不下,便是夫人當家。範叔啊,嬴柱果真為君,無才多病,再加一個王後幹政,你說還有秦國麼?本王已經六旬有七,朝夕将去,如此儲君,如何安心也?”說話之間,秦昭王情不自禁地唏噓了。

  範雎默然了。秦王能将如此重大密事和盤托出,隻字不提他上書請辭之事,足見秦王根本沒有罪他之心。即便一個尋常老人,身後難以為繼也是令人傷痛的,況乎一國之君?然則此等事又實在是太過重大,往往是涉密越深越是大險,秦王隻是訴說而無定策,如何能輕易出謀?思忖間道:“我王深謀遠慮,對儲君之事必有所慮,老臣自當以我王之決斷謀劃行事。”

  “範叔,”秦昭王灰白的長眉驟然揚起,一雙老眼目光炯炯,“要說本王之斷,便是由你來查勘十一位王子,選一立儲,而後你便兼領太傅教導太子。你小得本王十三歲,尚可輔佐新君定國。”

  “秦王!”範雎聽得唏噓不已,撲拜在地一聲哽咽,“我王信得老臣,老臣卻是愧不敢當也!”

  “豈有此理!”秦昭王佯怒一聲笑了,“本王留下遺書:新君定國之後,許你辭官如何?”

  範雎實在是不能再執意提辭官之事了,隻有唯唯領命去了。

  從此,範雎開始了與王子們的頻繁來往。待到來年秋天,範雎已經對秦昭王的十一個王子有了大體的評判。這日午後,範雎進了鹹陽宮禁苑,在湖邊見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鋪一張草席曬暖和的秦昭王,疲憊慈和之相,全然是一個山間老叟。見範雎來到,秦昭王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内侍準備小船下池。片刻之間,一隻四槳小舟輕盈地靠上了池邊碼頭,範雎随着秦昭王上船了。說是小船,船艙卻甚是寬闊敞亮,除了船頭船尾的兩名武士,艙中隻有那個忠實的老内侍。進得船艙坐定,小舟悠然漂進了湖中。

  “範叔,這小舟最是萬無一失,你說。”

  “啟禀我王。”範雎斟酌着字眼緩緩道,“一年多來,老臣對諸位王子多方查勘考校,大體有定。老臣以為:目下不宜動儲君之位,仍當觀之三五年,方可有定。”

  秦昭王眉頭一挑:“範叔啊,這便是‘大體有定’?”

  “我王容老臣一言。”範雎肅然拱手,“安國君嬴柱為太子,雖非我王大才神明,卻也絕非低劣無能。其妻華陽夫人原本楚女,沒有生育,人言當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許小病原是尋常,也不是常卧病榻之輩。此三者,不當大礙也。其餘十位王子,論體魄倒是多有強健者,論才具品格,卻似皆在安國君之下。更有根本處,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卻無一出類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國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卻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輩皆平,當看後。安國君後代有風雲之相,似不宜輕廢。臣言觀之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為安國君妥當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穩妥也。此老臣之心,當與不當,我王定奪也。”

  “噫——”秦昭王恍然,老眼一亮,“有理也!子平看後。本王如何沒有想到此處?範叔好謀劃,一席話定我十年之憂也!”

  範雎連忙起身深深一躬:“我王如此褒獎,老臣何敢當之?”

  秦昭王悠然一笑:“範叔呵,甚時學得如此老儒氣象了?當年之範叔何等灑脫快意,視王侯若糞土,看禮儀做敝屣,何有今日老暮之氣也?”

  範雎心中驟然一沉,惶恐笑道:“老臣當年狂躁桀骜,對我王不敬,老臣想來汗顔不已,何敢當灑脫快意四字?”

  “哪裡話來?”秦昭王哈哈大笑,“擰了擰了,不消說得。”大袖一擺,“上酒,今日與範叔痛飲一番!”

  一時酒菜搬來,是老秦鳳酒肥羊炖。秦昭王顯然是了卻了一樁多年的心事,輕松之情溢于言表,頻頻與範雎對爵大飲。及至明月初升,君臣兩人都是一臉紅潮。範雎酒量原是極大,臉潮之後更是善飲,隻是得在放浪無拘形迹之時。今日面對老來性情無常的秦昭王,範雎心存戒懼節制為上,秦昭王說飲便飲,秦昭王不飲,自己絕不自飲。

  飲着飲着,月亮在藍得透亮的夜空飄悠到了中天。秦昭王舉爵望月,一陣大笑又一陣唏噓,兀自走到船頭對着天中明月一聲呼喊:“白起,你若在月宮,嫦娥便是你妻,此乃本王最大賞賜也!”喊罷又将酒爵一翻,一爵酒汩汩銀線般落入湖面,口中兀自喃喃:“來,今日你我君臣再飲一爵,再飲一爵……”在船頭秋風中伫立良久,秦昭王似乎清醒了過來,一聲長歎:“内無良将,外多敵國,本王何其多憂也!”

  蒼老的聲音在湖面随風飄蕩,範雎無言以對了。

  回到丞相府已經是四更天了,家老卻還守在書房外等候。範雎一進書房,跟進來的家老恭敬地呈上了一支密封銅管:“此件是一個叫做唐舉的先生送來的。”

  “唐舉?”範雎大是驚訝,“他來鹹陽了麼?在何處下榻?”

  “唐舉先生在燕國遊曆,此信乃商旅義士帶回。”

  再不說話,範雎立即打開銅管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寥寥兩行,卻是意味深長:

  範叔如晤:聞兄境遇有不可言說之妙,特告于兄:燕山蔡澤将下鹹陽,兄當妥為權衡,毋失時機也。慎之慎之。

  驟然之間,範雎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唐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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