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十一月十六。
早朝前,皇帝讓人送了一份密信去西境給宋淵。
他和李清雲已經達成了協議,那麼西涼的事,宜早不宜晚,早一天解決早一天去除後顧之憂。而且成本那麼低,又有人背鍋,他自然要快刀斬亂麻。
這件事,一直都是宋淵經手,那麼交給他是最合適的。
處理了一件大事,皇帝神清氣爽。想到昨日禦史來報的那些,心中有預感,最多這兩日,就會明明白白的鬧到他面前來。
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那麼,便由他來添這最後一把柴。
東宮之事,確實也該有個結果了。
鬥到這裡,差不多了,再鬥下去,隻會變成內部消耗,沒有意義。
有意義的,是從他們二人中,挑出最合適的繼承者。
至於君晟……
五年前栽了那麼大一個跟頭,這一回,便再給他一個機會。
抓不抓得住,就看他自己了。
早朝上,大臣們商討著朝事,看起來和往常一樣,但是眾人都能感覺到,氣氛有些壓抑,似乎有事要發生。
朝事過後,策王的人站出來,提起如今京城中老百姓們中傳得沸沸揚揚的事情。
皇帝看著底下眾人,照例詢問了幾句,卻沒有表態,任由底下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那些中立的大臣,都感覺到了什麼,一副看熱鬧的態度,見有人提起這件事,其實也想看看皇帝對這件事情的態度,以免萬一發生什麼事,大家都能及時有個應對。
最近發生的事情,無論是和親,還是巫蠱之事,還是策王府的小妾事件,這些幾乎一夜之間就傳遍京城的傳聞,他們這些浸淫朝廷已久的人,已經敏銳的感覺到底下的暗流湧動,已經愈演愈烈。
皇帝坐在龍椅上,表情淡淡,看著底下眾位官員的討論,沒有要插手的意思,但是也沒有要制止。
眾大臣見狀,心中都琢磨開了,猜不透皇帝是什麼意思。
快到下朝前,皇帝都沒有針對這件事,發表過任何看法和評論,仿佛並不在意,聽之任之。
就在錢公公準備喊退朝的時候,一旁有內侍前來稟報:“陛下,東晉九皇子求見。”
這一聲話落,底下頓時傳來竊竊私語。
“咱們上早朝,九皇子來做什麼?”
“是啊是啊,就是,他一個別國皇子難道還想要來插手我國的朝政?”
“不會真的是為了外頭那個傳言吧?”
眾人議論紛紛,大殿中的君恆卻是霎時變了臉色,猛地看向君策:楚錦年和君策合作了。
君策淡淡的撇過來一個眼神,那眼神中滿是不屑和得逞的意味。
君恆身體僵硬,兩手緊握,強迫自己情緒平靜下來。
從昨日開始他就一直找不到楚錦年,也沒有楚錦年的任何消息,原本還以為是他躲著君策和自己,不想插入到大周的事情當中,現在看來,他躲的人,隻有一個自己。
之前他的計劃是等到今日午時,若今日午時還沒見到楚錦年,他便也要做最後一步動作。
但現在,楚錦年入宮,如果他沒猜錯,就是為了和親之事而來,若楚錦年先說了和親之事,後腳楚幽出事,他的嫌疑就太大了,那這最後一步他想做也做不得了。
有那麼一瞬間,君恆隻覺得兩眼發黑,一個不穩,險些就要站不住,腦中想到陳老說的話,才稍微穩住情緒。
陳老的話給他指明了另外一條路,還沒有到窮途末路。就算萬一,萬一君策成功,大皇子出府,君晟也不見得就會跟他不死不休,而去幫君策。
退一萬步說,若真走到了這一步,他也絕對不會讓君策毫發無損坐收漁利。
君恆擡眼看向君策,咬牙切齒。
他倒要看看,君策究竟要怎麼把大皇子撈出來。
巫蠱之事,現在外面傳得沸沸揚揚,他倒要看看,君策怎麼扭轉乾坤。
還有君晟,娶一個東晉不受寵的公主,以後也絕對跟皇位無緣,既然如此,真到了那一步,他和君晟合作又何妨。
一個庶子,一個娶了東晉的公主,他們怎麼也爭不過自己的。
想到這裡,君恆放松下來,示意自己的人不要輕舉妄動。
君策看了一眼君恆,見他臉上表情變幻,哼了一聲。
大殿上,眾人表情各異,尤其是君策和君恆一派的人,各自反應不同。
其中,周太師面無表情,目光卻順著內侍往門口瞧了一眼,隨即收回。
收回之前,眼睛的餘光看到君策向他看過來。
周太師眼神並沒有停留,充分扮演著一個一次性.交易之後其他再無瓜葛的模樣。
首位龍椅上,皇帝眉頭一挑,“哦,東晉九皇子來了,請上來。”
“是。”
不稍片刻,眾人就見楚錦年一身華貴錦衣,自大殿門口而入,進了大殿,見著皇帝行了一禮,“東晉皇子楚錦年見過周皇。”
皇帝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對著楚錦年一揮手,“九皇子有禮了,起來說話。”
“多謝周皇。”
楚錦年起身,皇帝沒有說話,一副你來幹什麼你自己說的模樣,等著楚錦年先開口。
楚錦年見狀,笑了笑,也沒有拐彎抹角,當即當著大周滿朝文武的面,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回稟周皇,我今日來,是想跟周皇討一樁婚事。我那十三妹妹,前些日子遇見刺客被迫在大皇子府住下,見了兩回大皇子,對大皇子一見鐘情,特地求了我,想要跟周皇結一門親,不知周皇,意下如何?”
楚錦年沒有半點藏著掖著,也沒有你來我往等著人問,一開口就把自己的底交了個明明白白。
想和親,和親的人選,因為什麼,還說明了東晉原本沒有和親的意思,隻不過是楚幽對大皇子一見鐘情,所以來求了這門親。
事情攤開,講得明明白白,不得不讓人懷疑,也讓人一時看不出他的目的。
大殿中眾位官員聽著這話鴉雀無聲,原來,外頭的傳聞都是真的。目光從楚錦年這裡又落到了皇帝身上。
兩國友好邦交,和親也是常有的事,隻不過,這一回和的卻是大皇子,事情就變得不尋常了。
皇帝聽完哈哈大笑,“哦,還有此事。”
底下,君恆看皇帝的表情沒有絲毫不悅,不由得捏了一把汗,看這樣子,生怕他下一秒就隨口應下。
隨後皇帝的話,又讓他放下心來。
皇帝:“十三公主年紀尚小,尚未經過大事,豆蔻之年情竇初開,怎麼能憑借一見鐘情便交付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九皇子應該要替公主把把關才是。”
皇帝完全不提君晟,而處處從楚幽的角度考量,問出口的話,試探的,卻是楚錦年。
楚錦年開口道:“因為皇妹受傷的緣故,大皇子府我也去了幾次,我走南闖北那麼多年,自詡見過的人不在少數,大皇子儀表堂堂謙遜有禮,是可依托之人,既然皇妹喜歡,我便厚了臉皮來向周皇求這個旨意。”
皇帝:“哦,這麼說你們私下裡都已經說好了,今日,是來通知朕的了?”
皇帝的語氣忽而嚴厲,一句“通知”,嚇得在場的人大氣都不敢出。
楚錦年:“周皇誤會了,這件事到現在,完全是皇妹的一廂情願,若是周皇不同意,我回去之後即刻命令皇妹打消這個念頭。
就是吧,我覺得若能成人之美,成就一樁姻緣是最好的,但是,也不能讓東晉和大周從此結了仇,不然,那就得不償失了。”
楚錦年話裡有話,把十三公主和君晟的婚事,上升到了大周和東晉的友好交流。
事情還是那個事情,但意思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對於楚錦年來說,這件事成功對他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第一,是君策許他的東西確實是他當下需要的,第二,是楚幽本身在東晉也是透明的邊緣人物,哪怕這一回回了東晉沒有嫁給那個年邁的侯爺,下一回也不會有好的輪到她,對比起來,大皇子確實是她能夠到的最優選擇。
既然對他和對當事人都利大於弊,那他自然要盡全力促成這件事情。
皇帝聽著這話,呵呵笑了幾聲,
“既然十三公主有心,朕自然有意成全。”
底下的君策聽到這話,嘴角露出笑意,一旁的君恆卻是差點咬碎了一口牙。
這麼容易嗎?
居然這麼容易就答應了嗎?
東晉和大周的和親,如此輕而易舉就決定了嗎?
君恆想不通,他不能接受。實在是忍不住想要上前說點什麼的時候,龍椅上又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不過,這件事朕好歹也得問問晟兒的意見,晟兒也是朕的兒子,如今也並未娶妻,他的婚事,朕如何也該聽一聽他的意思。
來人,傳晟王入宮上殿。”
皇帝話鋒一轉,這一句晟王,像一道驚雷,在朝堂中炸開。
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這一場暴風雨來的又急又烈,他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事情就已經像風吹過八萬裡的速度往前邁進。
當初的巫蠱事件,大皇子君晟被褫奪了封號,幽閉大皇子府中,從此晟王不在,隻有大皇子。
但是現在,皇帝的一句晟王,難道是說,當初的事情不追究了,晟王重新歸了王位?
這是看在了東晉的份上?
還是跟最近京城的那些傳言有關?
大臣們心思各異,卻沒有人敢說一句話。眼看著內侍高呼一聲:傳晟王進宮上殿,一層一層的長呼出去,都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君恆傻眼了,原本他以為哪怕皇帝答應了婚事,巫蠱之事也可以擋一擋。
但是皇帝一開口,一句晟王,就直接把這件事定了性。
難道是皇帝知道了什麼嗎?
君恆不敢再往下想,隻是後背卻有些隱約發虛。
一旁的君策亦是眉頭微微皺起,照理來說,事情進行得這麼順利,他應該高興才是,省時省力卻很快達到了目的,但是他心裡卻總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皇帝答應得太快了,也接受得太快了。就好像中間似乎少了某個環節,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從而產生些許的危機感。
怎麼會這樣呢?
原本他的計劃,是讓淑貴妃把醫女的真相告訴皇帝,讓皇帝對皇後有所懷疑,從而聯想到五年前的那件事有貓膩,那麼他們後面的動作也就能輕松一些。
但是就算如此,眼下的發展,也太快了。
皇帝的反應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卻沒有人敢多問一句。
大家都知道有大事要發生,君心難測,沒有人願意去當這個出頭鳥。
霎時間,大殿中落針可聞。
除了楚錦年,其他一大片大臣此時看起來都戰戰兢兢。
皇帝往底下掃了一眼,“眾愛卿就這件事,相互探討一番,朕,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皇帝說著,往龍椅上的靠背一靠,一手搭在扶手上借力,另外一側斜斜的靠著,一副非常放松的姿態。
底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特別是君恆和君策底下的人。他們可是有任務在身的,原本想躲起來,但是皇帝發話了,這會是想躲都沒處躲。
原本想要看看皇帝的態度,看看事情進展再說話,眼下也隻能硬著頭皮站出來。
“回稟陛下,微臣以為,大周和東晉兩國向來友好,若能結秦晉之好,再好不過。”
“回稟陛下,微臣以為不妥。大皇子幽居在大皇子府,若東晉公主嫁過來,又該如何自處。”
“大人此言差矣,既然如此,那便讓大皇子正常社交就是,想來,若能為兩國邦交有利,大皇子一定不會推辭。”
“荒唐,胡鬧,巫蠱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怎能說出來就出來,那其他人又如何自處,對老百姓們又如何交代?……”
兩邊你來我往,唇槍舌戰,不一會兒,便吵得不可開交。
一旁的周太師看著這一幕,望向首位上的皇帝,看到皇帝臉上毫無波動,一副看戲的表情,微微垂下了眼睛。
帝王之心不可測,但是帝王不會讓大事無序,做放任不管,那一定是有更重要的理由。
周太師想到剛剛皇帝那一句“晟王”,低頭沉思。
皇帝沒有制止底下的吵鬧,也似乎並不介意楚錦年就在一旁看著。
大殿之上鬧哄哄的,忽然安靜下來。
眾人齊齊往大殿門口看去,耳邊聽得內侍高喊:
“晟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