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是會試的日子。
會試一共考三天,今日考生們便都已經入了考院,京城裡多了許多小販,半夏想去湊熱鬧,綰寧卻不想出門,讓半夏自己去玩。
半夏一聽綰寧不去,歇了心思。
綰寧見狀心中好笑,說讓她看仔細一些,回來說給她聽,半夏這才屁顛屁顛出了門。
這幾日,綰寧一直在府裡,沒有出門。
期間,謝綺和周六小姐來了一次,在國公府用了飯。
國公府難得有客人來,還和綰寧交好,老夫人喜聞樂見,樂呵呵的,心中很是高興。
之後蘇梨也來了兩回。
主要是恆王府的事情,蘇雨瀾入獄,她聽著解氣,便想著上門和綰寧說說話。
蘇梨同仇敵愾把蘇雨瀾批了個遍,綰寧見她如此,心中好笑,如此不顧形像的為她討伐欺負她的人,怕是隻有一個蘇梨了。
想到前世,綰寧看到眼前鮮活的蘇梨,心頭熱熱的。
蘇梨吃了晚膳才離開,綰寧叫了一隊護衛跟著。
這一夜,倒是睡得特別好。
有這幾個喜歡的朋友記掛著,綰寧也沒了出門的心思,再加上之前的時候經常跟君逸出去,老夫人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是擔心的。
老夫人年紀大了,綰寧也沒什麼可以做的,想著讓她安心一些,這些日子便一直都呆在府中。
從十五那一日見過君逸之後,幾乎就沒有再出門。
隻是,綰寧這兩日總感覺老夫人怪怪的,見著她還沒開口說話便一個勁的抹眼淚。
雖然老夫人沒有明說,但是綰寧心中大約猜到了原因。
前幾日有江南的掌櫃回來,老夫人親自見了他,在前廳裡聊了許久。
綰寧想,應該是江南那邊有了消息。
自從知道宋淵和老夫人都在查蘇梓月的事,她便讓君逸悄悄的把證據都給國公府這邊查探的人。
現在應該是有結果了。
這一日,綰寧坐在窗前,看著外頭秋日的意味越發濃郁。
院子裡的景緻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濃烈走向了蕭索。
她在思考,這件事情要怎麼解決。
杜若從外頭進來,面帶喜色,“小姐,好消息。
這一回的如意簪一經面世,廣受追捧。
鋪子裡已有的現貨都已經賣斷了,還有許多訂單。
這一隻如意簪是玲瓏坊最貴的一款,但沒想到比其他的都好賣。
原來是睿王府嫁女,王妃去玲瓏坊買首飾,見了如意簪覺得甚美,便買了去添妝。
出嫁那一日,過妝的夫人們見著,無一不說大氣好看。
眾人紛紛詢問,才知道是咱們玲瓏坊的東西。
大家效仿,都想給自己的女兒添一隻,一下便賣完了存貨。
還有許多見沒貨了,直接預定,訂單已經排到了三個月後。
這如意簪,日常戴好看,添妝的寓意也好。”
綰寧聽杜若說,面色略微震驚。
這款如意簪是按她自己的想法畫的,原本倒也沒想有多好的銷量,不過是自己一時技癢。
她想了許久,才有了這款如意簪的樣子。
至於被人用做添妝,這是她萬萬都沒想到的。
這簪子因為她自己非常喜歡,便用了最好的材料,做工亦是精緻,價格自然也是玲瓏坊有史以來最高。
有今日這般盛況,綰寧不得不感慨,京城的有錢人,是真的多。
她略想了想,便囑咐杜若說:
“控制一下出量,不必太多。但每一隻都要盡善盡美的做好。有瑕疵的便銷毀,一定不能流到市面上去。”
杜若面露疑惑,有瑕疵的,可以低價賣呀,就這麼銷毀豈不是很浪費,多可惜。
她想歸想,腦中也不明所以,但聽綰寧這麼說,依舊聽話照做。
中午用午膳的時間,老夫人請人來傳飯。
綰寧換了一件衣裳,梳妝好,到前廳的時候,老夫人已經在屋子裡等著了。
一見綰寧來,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
“寧兒來了,過來坐。”
綰寧笑著嗯了一聲:
“是,祖母。”
老夫人見她乖巧的模樣,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飯後,綰寧沒有馬上走,老夫人留她下來說話。
“以後,你想吃什麼便和祖母說,祖母讓廚房的人做。”
綰寧笑道:“是,這些日子祖母已經給我安排許多好吃的啦,都把我養胖了,再過一段時間,怕是衣裳都得重新裁。”
老夫人打量了綰寧一眼,見她確實比從前氣色好了許多,聽著這話,高興地笑起來,“哪有那麼誇張。”
一旁的張嬤嬤接話:“重新量體裁衣,倒不是什麼大事,主要是宮中的嫁衣,怕是來不及重新做。”
馬上就要十月了,綰寧出嫁隻還有不到百日。
綰寧聞言,羞澀一笑,微微低下頭。
老夫人也向後看了一眼,作勢嚴肅道:“你這一說話,看把寧丫頭羞的。”
張嬤嬤趕忙拍了拍自己的嘴,笑道:
“怪老奴說錯了話,下回一定想上三日才出口。”
老夫人和綰寧一聽,都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老夫人看向綰寧,“這幾日都沒見你出門,可是因為我上回說的那些話。”
綰寧搖搖頭,“不是。”
老夫人嘆了口氣,“我也不是反對你們來往,隻是,別太過火了便好。”
老夫人用了過火這個詞,說完立馬就發現好像用詞不當,又趕忙解釋:“祖母的意思是……”
話說到一半,也不知道用什麼代替,一時卡住,老夫人面色尷尬。
她知道綰寧有分寸,也聰慧,君逸也是個正直的,不過長輩對於小輩的來往,總是多多少少會擔心,忍不住要囑咐幾句。
綰寧低頭,也有些不好意思:
“祖母,我明白的。”
老夫人:“嗯,祖母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祖母年紀大了,不自覺便多啰嗦了幾句。”
綰寧:“祖母是為我好,我心裡明白。”
老夫人見狀,讓張嬤嬤另外換了一盞茶,關於這件事,沒有再多話。
隻是看著綰寧,依舊有些欲言又止。
她看了張嬤嬤一眼,張嬤嬤點點頭,老夫人才開口:
“聽聞蘇府吳姨娘病了,寧兒可想去瞧瞧?”
綰寧回答,“不必了吧,她大概也不願意見著我。”
老夫人:“我隻問你心裡的想法,你可想去看看她?”
綰寧搖頭:“不想。”
老夫人松了一口氣。
這才又說道:“有一件事,我尋思了許久,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你聽了或許會很難受。
不過,嗯……祖母想告訴你的是,無論如何,國公府都和你站在一邊,國公府都會護著你,都會站在你的立場為你考慮。
無論如何,你都不用怕。”
“嗯。”
聽老夫人的話說得有些雲裡霧裡,綰寧點了點頭,“祖母請說。”
老夫人看著綰寧,開口:
“祖母知道,吳姨娘一直對你都不好。
你心中痛苦,但因為她是你的母親,你也不敢說。
為她留著臉面,也為你們之間留著臉面。
不過,就吳姨娘的做法,寧兒有沒有過什麼想法?
你看世間父母,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不好的賣兒賣女,那是他們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
很顯然吳姨娘不是這樣的,要不然的話,她不可能對蘇雨瀾和蘇錚這麼好,卻獨獨撇出你來。
若說重男輕女,也是現下的普遍現像,但是吳姨娘對蘇雨瀾如此好,卻也偏偏撇出了你來。
還有,吳姨娘對待你,也未免太過不好。
寧兒有沒有覺得,她的做法有些不妥。”
綰寧聽著老夫人的問話,頭更低了。
在老夫人的注視中,好一會兒才回答,隻是語氣有些沉悶:
“她做什麼,必有她的理由。”
綰寧沒有稱呼母親,隻用的“她”,可見心裡對吳氏的作為有多失望和難過。
“或許是蘇雨瀾更優秀,對比於她,我太過平庸,所以她不喜。
也或許是我哪裡做得不好,令她失望不快,而我愚鈍,被人厭惡也並不知道原由。
所以她無視我,另待我……
我是女兒,也不能怨怪她,隻能最大限度的做到遠離,其他的,我又還能如何呢。”
綰寧的語氣裡,滿是悲傷還有無可奈何,還帶著幾絲認命。
老夫人想起上一回柳枝來傳的那些話,痛心不已,也不再拐彎抹角,徑直道:
“今日祖母告訴你,你以後不必再為這件事困擾自己。
也不必因為她是你的母親,便隻能生生受著她的虐待和不公。
更不要覺得你比蘇雨瀾差在哪裡,或者你有什麼不好。
因為吳姨娘,根本就不是你的母親。”
“砰……”
綰寧手中的茶杯應聲而落,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怔怔的看著老夫人。
“祖母……祖母是說……”
面對綰寧不可置信的眼神,老夫人點了點頭。
“你聽的沒錯,就是如此。
蘇府吳姨娘吳霜,不是你的親生母親。
她要報復國公府,所以才會這般對待你。
寧兒,你千萬別妄自菲薄是自己不好。
因為這一切,根本就是吳氏故意的。
她不是你的母親。”
老夫人越說越氣憤,連吳姨娘三個字都省略了,直接叫吳氏。
綰寧有些踉蹌,往後退了幾步:
“她……不是我的母親,她不是……”
老夫人心疼地看著綰寧,張嬤嬤趕緊上前扶了一把,讓綰寧坐下。
好一會綰寧緩和了過來,看向老夫人:
“吳姨娘……不是我的母親?”
老夫人斬釘截鐵地回答:“對,她不是,她也不配。”
綰寧急急問道,“那我的母親是誰?”
老夫人看了一眼張嬤嬤,張嬤嬤去了隔壁偏房,不多時,帶上了一個年近五十的婦人。
那婦人見著綰寧,隻一眼,便落了淚。
對著老夫人哭道:“像,太像了。
若和大小姐站在一處,一眼便能看出來。”
來人,便是蘇梓月的奶娘,她口中的大小姐,便是蘇梓月。
綰寧仔細的打量了她一眼,心裡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眼前這個婦人,看著蘇梓月長大,陪伴蘇梓月十多年。
而現在,蘇梓月已經不在了。
這是綰寧覺得離蘇梓月最近的一次。
從前,她總是想知道蘇梓月的一切消息,想知道她是什麼人,想知道她喜歡什麼,想知道她的樣子,愛穿什麼衣裳……
所以,才能在前面有意無意的那幾次,模仿到幾分蘇梓月的樣子。
但是現在,看著她的生身母親蘇梓月的奶娘,綰寧不想去查探了。
她是她的母親。
她會記著她。
夠了。
而不是外在的一點皮毛,便定義了蘇梓月這個人。
老夫人請奶娘在一旁坐下,和綰寧一起,聽婦人把當年她所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這裡面,有許多是綰寧不知道的細節。
重生而來,綰寧知道的不多。
除了自己是蘇梓月的女兒,吳氏害了蘇梓月,還有一個奶娘在世。
這個奶娘,在她十七歲那年,知道了她的存在,找上京城。
吳氏知道了,假意裝好,卻暗中要了奶娘的命,從此這個秘密便藏埋於地下。
如今聽奶娘說這些事,綰寧才知道原來當年的事,比她想像的,更為復雜。
當年吳氏在出嫁前一個月,為她自己賭了一把,想入國公府,而設計了一出局。
她帶著蘇梓月,一起去了城外的楓林寺小住。
然後以蘇梓月的名義,給宋淵送了信。
宋淵一來,便在不察之下,著了吳氏的道。
宋淵迷迷糊糊,僅憑著一絲理智逃了出來,卻陰差陽錯進了蘇梓月的房間。
原本吳氏安排去蘇梓月房間的地痞流氓,一看宋淵進了門,哪裡還敢動作,便去了吳氏的房間要錢,看到喝醉了的吳氏,起了壞心。
也就是說,吳氏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原本的計劃是,自己和宋淵生米煮成熟飯,宋淵一定會娶她。
而和宋淵兩情相悅的蘇梓月,被地痞流氓侵犯,失了清白,按照她的性子,一定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
到時候,蘇梓月死,她嫁給宋淵,日子一久,憑她的手段,必定能坐穩國公府夫人的位置。
但是沒想到,宋淵在那般情況下,還是找到了蘇梓月。
當時的老夫人正在為宋淵說太師府的親事,蘇梓月不願意給宋淵壓力,更不想讓宋淵覺得,是自己想要嫁入國公府,而費盡心機。
那一日的情況,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也清楚宋淵一定遇到了什麼事。
這種事情,她不能聲張去徹查,但是又因為不知道真相,貿然前去找宋淵,沒得顯得自己居心叵測,便隻得忍了下來。
隻後來,蘇梓月懷孕,她慌了。沒辦法,隻能把這件事告訴了好姐妹吳霜。
那時候,吳霜已經嫁給了蘇長榮,也有了身孕。
她知道這件事情之後,籌謀策劃了這一出……
綰寧震驚,原來這裡面還有那麼多事。
“那吳氏的孩子呢?”
“不知道。”
奶娘搖頭:
“這個我不知道,當時,大小姐有孕被吳霜知道後,力勸大小姐生下來,還造假國公府過去的信件,讓大小姐以為這一切都是國公府的安排。
吳霜給大小姐找了慧慈庵附近的一所住處,養著。
大小姐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我家裡有事回去江南了一趟。
後來收到大小姐的信,讓我不要過去了……”
聽到這裡,綰寧垂眸:
那時候,蘇梓月應該察覺到不對了,所以讓奶娘不要再去。
但是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是被控制住了。為了腹中的孩子,也隻能忍了下來。
聽完奶娘的話,綰寧幾乎已經能推算出當初事情的真相脈絡。
趁著奶娘在,綰寧又問了幾個問題,奶娘一一回答過,老夫人又問了一些話。
綰寧坐在椅子上聽著,愣怔出神。
老夫人問完,看綰寧出神,以為事情太大,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心下體恤。
揮了揮手,讓張嬤嬤帶著奶娘退下。
這才又看向綰寧,眼神中有些擔憂。
“寧兒,這件事,來得突然,祖母知道,有些難以接受,但是……”
綰寧看向老夫人,搖頭:
“不,祖母,我好高興。
我好高興,我的母親不是吳霜。
曾經,吳霜那樣待我,我想著她是母親,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敢想做,
看著她對蘇雨瀾和蘇錚好,除了羨慕就隻能黯然神傷。
但是現在,我好高興。
現在,我知道了:
我的母親,是心疼我的。
我也是有母親疼的孩子,隻是,她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