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天兒太冷。
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夜晚。
平凡得連夜裡的風都沒有一絲褶皺。
月落昨夜在主屋旁守了大半夜,聽屋子裡的姑娘和兩個小主子睡着了才蹑手蹑腳搓着手出來。
她打了個哈欠,打開徐家小院兒的門,沒想到會在門口看到一個蜷縮的身影。
她先是唬了一跳,急忙撐起傘,将那人身上的雪花遮住。
然後擔憂的推了推他的肩膀,輕聲喚他,“公子?你醒醒!”
男人似乎做了一個噩夢,額頭滿是大汗的醒過來,揚起那張雪白清瘦的俊臉。
月落猝不及防,便對上了他驚慌失措後又瞬間溫馴的眸光。
她心尖一顫,說不出的意味兒,隻覺心口有什麼在冰天雪地裡低低的燃燒着。
莫風無奈扶額,卻因坐在此處太久,腿腳發麻一時半會沒辦法動。
他笑道,“月落姑娘?”
月落驚愕的看他一眼,又很快将眼底的好奇收斂住,“怎麼是莫公子你?”
她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去,扶住他被風雪覆蓋了一層的手臂,“這天兒怪冷的,你怎麼也到徐家小院兒來了,既來了,便進來略坐一坐罷。”
莫風被人溫柔的扶了起來,他低眸看了一眼身側的女子,“月落姑娘怎麼也在這兒?”
不怪他會如此問,隻因月落的主子傅嘉魚如今已是全東京都知道的未來太子妃。
殿下身子還未完全大好,這婚事說是定了日子,實則兩個主子都沒辦法完婚。
傅嘉魚還是住在溯洄園裡,隻等新東宮修建好了才搬進宮中去。
再者說,傅娘子對殿下心中仍有芥蒂,這婚到底t什麼時候能成還是個未知數。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就憑殿下對傅娘子的那強勢的占有欲,今個兒夜裡,傅娘子會住在甜水巷的徐家小院兒。
廊下挂着一盞精緻的燈籠,月落一路引着莫風往院子裡走,一面笑道,“姑娘說有日子沒回來了,一是回來看看宋大娘,二是帶兩個小主子出來避一避。”
莫風這會兒身上沒那麼僵冷了,聞言笑了笑,“殿下沒跟出來?”
月落道,“原是想跟出來的,隻是後面又被宋神醫絆住了腳,我家姑娘這才趕忙讓人抱着兩個小主子逃出來了,兩個主子跟小孩兒似的,我也不好說什麼,睡前姑娘還問了殿下的身子,她啊,不是不喜殿下,不過因殿下騙了她那一回,這是給殿下些教訓罷了。”
莫風默默聽着,隻覺得很溫馨。
殿下那樣的男人寵起一個女子來,也像個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似的。
“我明白,少夫人對殿下心裡是有愛的。”
“莫公子明白就好。”月落将手裡的傘放下擱在牆邊,點燃了廚房裡的燈,“這會兒天色暗了,外面又在下雪,對了,莫公子可吃過飯了?肚子餓不餓,我給你下碗面吃?”
疏星與莫雨成婚後,便搬進了莫府,做了赤焰衛統領夫人。
現下傅嘉魚身邊隻有月落一個貼身大丫鬟,她年紀稍微大些,一直沒有婚配,想一輩子留在主子身邊伺候,是以從未想過嫁人。
但女子的名聲還是要的,姑娘這次回徐家小院小住,身邊沒帶多少人,她不好讓莫風靠近主屋,隻将他帶來了廚房。
莫風微微一笑,“若不麻煩的話——”
月落笑道,“不麻煩,反正我也無事。”
莫風輕輕開口,“如果可以的話,能幫我再煮個雞蛋在裡面嗎?”
月落愣了愣,不是因為她不能幫他加一個雞蛋,隻是他眼裡流露出的那一抹小心翼翼讓人格外心疼。
莫風是太子殿下最看重的謀士。
殿下回宮後,本想給他授一二官職,讓他繼續在東宮效力。
但他拒絕了,仍舊隻做個沒權沒勢的文士,可殿下給他賜了華麗的大宅子,賞了他一輩子不愁吃喝的萬金,他原可以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同她讨要一個雞蛋吃的。
好在她什麼也沒問,笑了笑,溫柔的答應下來。
她手腳麻利,動作也利落,很快便燃起了炭盆,将竈膛裡的火也燒起來了。
冷水下了鍋,蓋上鍋蓋。
屋子裡便一陣安靜。
莫風怔怔的盯着她看,身上很快便暖和過來,他從來沒覺得冬天是這麼暖和過。
而眼前這個溫柔裡帶點兒利索的女子,站在昏黃的燭光下,身上自帶一抹讓人移不開眼的光環。
他忽然便想起自己幼年時,也曾這樣坐在竈邊,眨巴着眼睛望着給家人做飯的娘。
她做得一手好面,隻可惜,他娘脾性遠不如月落溫和,是個火爆的炮仗,一言不合就會爆炸。
她經常與父親吵架,父親又是個嗜賭成性的酒鬼,醉了酒回來便會将家裡人從大到小打一個遍。
而他是家中體弱多病的幼子,從生下來便泡在藥罐子裡,又花錢又不長命。
他身子不好,還經常被父親打,母親看到了,一開始還會紅着眼,後來變得心如止水,隻剩下冷漠。
他三歲那年,家裡大姐姐嫁了人,得來的彩禮被父親一夜間敗光了。
母親哭了一夜,想盡辦法與父親和離。
和離後,她帶着他嫁了隔壁縣裡的一個老鳏夫。
老鳏夫膝下有身強力壯的兩個兒子,是以他便成了這個新家的累贅。
“莫公子,面好了。”月落将煮好的面端到男人面前,擦幹淨手,在他對面坐下來。
門外風雪呼嘯,莫風低眸看了看桌上的陽春面,呼吸一滞,忍不住眼眶微紅。
月落不解,又有些手足無措,“莫公子,怎麼了?”
莫風輕笑,将眼底的酸澀用力壓住,“沒事,隻是看到這碗面,讓我突然想起一些不足挂齒的往事。”
月落對他很好奇,可又怕自己把握不住分寸。
莫風用筷子夾起一口,吃下去,那雙一向沉靜無波的眼睛便亮了。
他含笑對月落道,“月落姑娘的手藝很好,與我幼年在老王面館吃的那碗面味道很像。”
月落莞爾一笑,“莫公子很喜歡吃面麼?”
莫風道,“其實也不是很愛吃,隻是我娘嫌做飯麻煩時,便會煮面打發一下我們的肚子。”
月落道,“那公子的娘親煮面應當很好吃罷。”
莫風苦笑一聲,“嗯,味道很好,她說她師承老王面館的王師傅,得了他的真傳。”
說到這兒,他忽的說不下去了,無奈的扯了扯嘴角,繼續埋頭吃面。
月落感覺到氣氛有些尴尬,也能看出他心情低落,心疼道,“莫公子今日為何會在這裡?”
莫風将碗裡的面吃得很幹淨,一口湯也沒剩下,“隻是閑來無事,想起殿下曾在這兒住過,便來看看。”
這麼大老遠,到甜水巷來。
月落想不明白莫風到底怎麼了。
可她也不好意思多問,同他在廚房裡坐了一會兒聊聊天,很快,天邊蒙蒙亮。
莫風整衣起身,對月落抱拳行了個禮,“多謝月落姑娘收留,莫風……沒齒難忘。”
月落忙擺手,局促的笑了笑,“我沒做什麼,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莫風靜靜的看着她,“我日後還能來吃姑娘做的這碗面麼?”
月落愣了一下,“當然可以的。”
莫風嘴角翹起,轉身出了廚房,庭中彌漫着晨霧,石階上覆蓋着清冷的白雪。
他從溫暖的廚房出來,乍然被冷風一吹,忍不住彎腰咳了好一會兒。
晨間已經有不少百姓起來勞作了,街道兩旁賣早飯的商販們熱情的招呼着。
他望着這青石闆街,思緒便往前飄了飄。
三歲那年,家裡的日子越發難過。
他娘親嫁的那個老鳏夫也不是什麼好人,不肯出錢給他這個外來的兒子治病。
夫妻兩個好幾次在屋子裡吵架說要發賣了他,但都被他娘據理力争的攔了下來。
那時他心底又怕又暖,每晚要在娘親懷裡才睡得着,但她娘嫁了人,陪他的時間便越來越短。
以至後來,她又有了身孕,給他生了個弟弟。
家裡新添了人丁,本是一樁喜事。
可對年幼又多病的他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他猶記得,好幾次他都“差點兒”迷路,好不容易找到回家的路,被那老鳏夫冷眼啐了好幾口,說他是禍胎,是掃把星。
娘對他的關心越來越少,他的身子骨也越來越差。
很多人都說他這樣的小病秧子挺不了多久,注定活不到長大。
所以,那也是一個被大雪遮蓋天地的冬天,娘第一次給他換了件厚厚的新襖子,半蹲在他身前,紅着鼻子揉捏着他的臉蛋兒笑了笑,頓了許久,說,“走,娘親帶你去吃老王面館家的陽春面。”
娘親做的陽春面是天下一絕,老王面館的面也很好吃,面裡加了好大一個雞蛋。
他從生下來便吃得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雞蛋。
他高興極了,雙眼亮晶晶的望着今天的娘親,小小的身子伏在寬大的桌旁,不敢吃這麼好吃的東西,小心翼翼的給她,“娘,雞蛋給你吃。”
娘摸摸他的頭,帶着哭腔說,“娘不吃,你吃。”
他不明白娘為什麼眼睛發紅,他太餓了,狼吞虎咽起來。
吃到一半,天色也晚了,娘站起了身,對他說,“小楓,娘去給你買幾個包子,你……就在這兒乖乖的等娘回來接你。”
娘沒有看着他的眼,她背過身子,說完這句,人已經往前走了,很快便消失在巷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