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李祐的外室從東京逃走,李祐将一切怪罪在傅嘉魚身上,他惱羞成怒,以為是傅嘉魚氣走了那外室,便在皎玉堂中将傅嘉魚折磨得不成人形。
好在那外室被找回得及時,若不然,這姑娘現在焉能還有命在。
李烨歎了口氣,将那剩了半碗的米飯端出去,沒一會兒又重新端了一份新的飯菜來。
傅嘉魚此刻已經醒了,迷茫的睜着霧煞煞的眸子,呆呆的看向窗外。
她身上都是被熱油燙過的傷,臉上燙疤斑駁縱橫,醜得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所以李烨從不敢在屋子裡放能映出臉的東西,他将飯菜放到她身前,“今天胃口不好?”
傅嘉魚嘴唇幹澀,輕聲道,“我聽到了外面鼓樂的聲音。”
“哦,是了。”李烨漫不經心道,“李祐今日迎江氏入門,外面正熱鬧,今晚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想必沒空來找我麻煩,你也不用擔心他會發現你。”
李祐心裡應該也不是沒有傅嘉魚,她消失後,他也到處找過,隻是終究抵不過江氏和江氏肚子裡那個孩子。
但他永遠不會告訴傅嘉魚這些。
傅嘉魚扯了扯嘴角,眼睛又紅了,細長的手指扣住那玄鐵鍊子,指節微微泛白。
她很喜歡哭,從被他救到這間屋子裡眼淚就沒停過,最近好些了,雖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但至少肯吃飯肯喝水。
李烨就這樣坐在她身邊聽她低低的哭聲。
心裡有些懷念那個漂亮精緻,可愛裡又透着幾分稚氣的傅嘉魚。
但那個傅嘉魚永遠不會屬于他,她是大哥的妻子,而他隻是她的小叔子。
如今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李祐娶了江氏,翻遍了整個國公府也沒找到傅嘉魚,他放棄了這個女人,她便隻屬于他一個人了。
他想着,她這就樣陪他一輩子也好。
“李烨,你能不能放了我?”
女子聲音又輕又軟,透着無辜和可憐。
李烨聽見自己冷酷無比的聲音,“不能,你以為你現在出去,李祐他會認你?”
他冷笑一聲,打消她的蠢念頭,“你現在這副尊容,隻有我才肯伺候你接納你,傅昭昭,你别妄想再回到李祐身邊了,安心留在這裡,我還能給你幾口吃的,讓你繼續活下去。”
傅嘉魚哀哀的哭着,眼角染着楚楚的淚水,她已經談不上好看,可那雙明亮溫柔的眼睛,還是那樣攝人心魄。
“我不是要出去找他。”她說,“我不想被你鎖着,也不想待在這裡,你殺了我也好,放了我也好,讓我離開衛國公府,可以嗎?”
李烨煩躁道,“不可能。”
傅嘉魚眼神有幾分呆滞,大概知道自己永遠無法逃脫,便隻能認命的躺回去。
淚水已經流幹了,但她還是睡不着。
李烨的院子與李祐相隔不遠,門外是熱鬧不絕的絲竹聲,還有無數人恭喜祝賀的聲音。
她聽着那些聲音,心中一片凄涼痛苦。
李烨心煩意亂,看着女子側躺的清瘦背影,思緒不覺之中遠了些。
他是國公府裡最不受器重的庶子,七歲那年的冬夜,他那個地位卑賤娘祭日,他一個人在院子裡為她祭奠。
宋氏将他養在膝下,在老祖宗面前把他當親兒子,私底下卻把他當下人一樣苛待,是以也絕不許他祭奠生母。
那次他在學堂裡與人因親娘争吵了幾句,回來途中被人打得頭破皿流。
宋氏一貫不搭理他這些小事,随便叫人扔了傷藥過來,便叫他自生自滅。
他頂着一頭皿,還有隐隐作痛的傷口,跪在空落落的院子裡。
漫天白雪,隻有他孤寂一人。
他沒有哭,隻是雙眼格外黑。
“喂,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麼?”小小的聲音帶着一股奶氣,李烨聽見那聲音又驚愕道,“你的頭怎麼流皿了!我去找夫人!”
聽她要去找宋氏,李烨飛快起身将那小小的身影捉住。
借着檐下一抹燭光,看清她玉雪可愛的小臉。
原來她就是今日那個被接進國公府撫養的五歲的小丫頭。
“呵,你敢去,我就掐死你。”他沉下聲音,惡聲惡氣威脅。
小丫頭果然怕了,眼圈兒一紅,瑟瑟發抖的拉住他的手,祈求,“哥哥,我不是有意看見的,我剛回家,不知道路,找不到濯纓閣了……”
李烨譏诮,“回家?你把這兒當家?他們未必把你當女兒。”
小丫頭聽不懂,眼裡全是清澈的愚蠢,“可我已經沒有家了。”
李烨讪讪的放開她,也罷,不過一個才五歲的孩子能知道什麼?
前幾年,他不也天真的以為宋氏當真會待他如親子嗎?
他冷笑了幾聲,再次走到兩根蠟燭和香爐前,祭台準備得很潦草,不過一隻破舊的博山爐,連紙錢都沒有,他自己用學堂的書本疊了幾隻不成形狀的元寶,扔在爛盆子裡燒了,聽說這是陰間的錢,他很擔心娘在這邊活得苦,在那邊也沒有錢花,一時又恨自己年紀太小沒本事,不能給她更多的錢,眼淚蓦的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墜。
“哥哥,你别哭了,好嗎?”一隻溫軟的小手從旁邊遞過來一張t潔白的帕子。
李烨皺眉,冷冷抹了抹眼淚,厭煩道,“你怎麼還沒走。”
“我找不到路……一會兒我的丫鬟應該能找到我的吧。”她說話語氣天真,聲音裡透着不谙世事的稚氣,笑容燦爛的說,“哥哥,我幫你把頭上的皿擦一下好嗎?”
李烨沒辦法真的讨厭她,因為她看起來實在很漂亮,像一隻精緻無暇的瓷娃娃,又很懂禮。
他瞪了一眼那帕子,沒接,沒想到小家夥小心翼翼的便伸出手來替他擦了擦眼淚。
李烨心口一緊,轉過頭去,眼神有些吓人。
小丫頭瞬間有些慌了,“你不喜歡,那……那你自己擦吧。”
李烨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什麼感覺,呆呆的跪在地上。
小丫頭沒走,怕他做傻事,等她的丫鬟找來,她一臉擔憂的讓丫鬟去請了大夫過來,看着急急切切的模樣,像是真的在為了他忙忙碌碌。
原來這個府上也不是沒有溫情,也有人會擔心他流皿,會擔心他受傷的。
等他再回過神想找小家夥時,她已經被李祐牽住了小手,乖巧帶笑的依偎在李祐身旁,眼裡再沒有别人。
那副溫馨場面刺眼得很,他一顆心登時冷了下去,别扭又不自在。
這國公府裡沒有人真正關心過他。
他以為這個女孩兒會是唯一一個關心他的人,沒想到她也不是。
他嘲諷一笑,壓抑着心底的凄涼與痛苦,自顧自回了院子。
沒想到,第二日,幾個丫鬟從濯纓閣來,帶了許多祭奠用的紙錢元寶銅錢等物,還有一方他沒見過的雕刻花紋的香爐,說是她們姑娘專門買來送他的。
他愣了愣,原來,她不是沒将他放在心上。
夜色越發的深,李烨從回憶裡回過神來,發現身邊的女子已經睡着了。
她記不清幼時的事,但他記了一輩子。
他會好好治好她的,讓她繼續活下去。
李烨心底有些沉悶,起身去煎藥,回來将藥汁悉數灌進女子嘴裡。
傅嘉魚激烈的猛咳了一會兒,将藥汁吐了大半,她不想活,他很清楚,但他絕不會讓她死。
……
李烨曾以為,隻要他肯努力,便會将她徹底留在自己身邊。
可沒想到,她求死心切。
連老天爺都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幫她解脫。
是以,在一個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的時節。
床上的人徹底沒了氣息。
那日他分明高高興興從外面帶了酥油泡螺回來,想與她分享今歲春天,那從雪地裡冒出的一株迎春花。
但她僵冷的躺在床上,沒有再同往日那樣睜開眼。
他嘴角的笑凝固了,手裡的糕點落了地,那朵盛開的迎春花一瞬間似乎枯萎了下去。
……
傅嘉魚去世後,他将她燒成了骨灰放在盒子裡。
李祐與江氏日子越來越幸福,他有時候在想,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
傅嘉魚滿含怨氣而亡,到底有沒有變成一個厲鬼?
她有沒有看到自己心愛的男人與别的女子三年抱兩,美滿幸福,舉案齊眉?
她若真的成了鬼,為何不替自己報仇?
他想了許多,可人死如燈滅,終究沒有答案。
他隻是自嘲一笑,老天爺,若真有鬼就好了。
他日日夜夜帶着她的骨灰,她若回來,一定會先找他才對。
然她小氣得很,竟連個夢也不肯給他托,幹幹淨淨的從這個世界死亡消失了。
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傅嘉魚的女子鮮活的存在過。
瞧,人生短短幾年,最後也隻有他記得她,多麼令人傷懷呐……
李烨心痛了許多年,後來無心科舉入仕,成了個十足的廢物,他整日間飲酒消愁,從衛國公府抱着傅嘉魚的骨灰出來,越發凄慘潦倒,漸漸得了心髒時不時麻痹的毛病。
有一年,他感覺自己命不久矣,想起過幾日便是李祐的生辰,便将自己帶了一輩子的骨灰埋進了一座墳裡。
他給李祐寫了封信。
沒想到年過六十的他當真千裡來了墳前。
李烨在不遠處看着位居高位的男人一直沉默着,突然咧開嘴角,淡嘲一笑。
“傅昭昭,你看啊,這個男人原也不是對你沒有一點兒感情。”
“但他傷了你,害了你,不值得你喜歡。”
“你若真變成了鬼,一定不要放過他。”
“我若成了鬼,也會替你報仇。”
李烨死後,讓人将自己的骨灰與傅嘉魚同埋。
他想,生前不能執手,死後在地底下,也隻有他能伴着她,如此便夠了。
可李烨不知道的是,當時已是大炎皇帝的燕珩為徐皇後平了反,與謝氏重修舊好,在東京定國寺為謝迎夫婦立了長生牌位。
他派人尋找了多年傅嘉魚的下落。
發現她的墳墓後,親自将她的墳移到了東京,同謝氏夫婦放在一起。
李烨心心念念的死同穴,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