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說誰做夢叫同僚名字的。
他那一夜,說到最後,嘎魯還是選擇了回避。他隻說了一句話:“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月池心知肚明,他不可能馬上轉過彎來。她必須要等待。
時春卻持不同的意見:“可我們也不能在此虛耗。有些事要做成,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再過一個月,天氣就會變得暖和,那時應當是離開的最佳時機。”
月池道:“我明白。那麼,幹糧和兵刃……”
時春道:“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想走,現下就可以走。”
月池啞然失笑:“大姐就這般急切?”
時春道:“非是我急切,而是那個鞑靼人,對你已然……我怕會惹出事端,你想拿出的籌碼,總不會還包括這些吧。”
月池一哂:“當然不會。你沒發現,他很不願接近女人嗎?”
時春的眼中流露出不解:“不願,這是為什麼?”
月池道:“有一個那樣的母親,誰都會有陰影。他對女人要麼是粗暴以待,要是避如蛇蠍,很少會正常相處。”
時春奇道:“那他怎會讓你教?”
月池道:“因為我身上有許多他父親的特質。博學、嚴厲又不乏親切。這說來,還要感謝劉健劉先生,我隻是把他們在端本宮裡教我的法子,依樣畫葫蘆而已。”
時春奇道:“你是說,他把他對他爹的感情,移了一部分到你身上。”
月池挑挑眉:“正是因此,我才能從他那裡,套出了不少黃金家族的私隐。”
時春道:“可這畢竟隻是移情而已。他就算把你當成親爹,也未必會事事聽從啊。依我看,如若不能更進一步,或許就該換一處着手了。”
月池颌首道:“都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
時春撲哧一聲笑出來,輕輕打了她一下:“你要是真聽我的,那就好了。”
月池道:“你放心,永謝布部,是遲早要去的。張彩的狀況,還得從他們手裡才能探知。”
時春一愣,她歎道:“張彩……”
她們所沒料到的是,遠在永謝布部中,張彩臨風而立,正心緒萬端。琴德木尼将一襲羊皮鬥篷丢在了張彩身上。張彩被砸得一愣,琴德木尼笑道:“穿上吧,漢人大官。這裡可不比你們中原。若是病了,可沒有藥來醫病。”
張彩道了聲謝,慢慢把鬥篷披在身上。琴德木尼見狀不由一笑:“喂,漢人大官,你們的皇帝明明派人來接你回去了。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張彩早已知曉這位是太師之女,他道;“尊貴的小姐,我留在這裡,自然是因為和你們的承諾還沒有完成。”
琴德木尼譏诮一笑,她生得明豔,又個性高傲,明明是在諷刺人,卻别有一種刀鋒般的豔麗。她道:“少說這些瞎話。在我面前,我勸你還是老實些。你也不想想,你什麼都不說,我們憑什麼信任你,讓你參與到事關我部存亡的戰事中來。”
張彩一愣,他疑心這位小姐是奉她父親的命令來試探,他道:“小姐,我們都已經是盟友了,我怎會對永謝布部施害。”
琴德木尼道:“老虎和獅子合作殺死狼,可在狼死之後,老虎就立刻将利爪伸向獅子。你以為,你們的打算我不清楚嗎?”
琴德木尼轉頭看向他,一雙妙目中寒光四射。張彩沒想到她變臉比翻書還快,被驚得倒退一步,他忙道:“小姐,你容我細細禀報。”
琴德木尼秀眉微挑:“說吧。我聽呢。你說得有理有據,我們自然還是朋友,可你要滿口胡沁,我就隻能教教你,該怎麼說話了。”
她笑靥如花,若是以往的風月老手張彩,早已心猿意馬,可如今他早已沒有那樣的心思,脊背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張彩斟酌片刻道:“小姐,我留在這裡,其實是為了我自己。我吃了這麼多的苦,跑到了你們的部落,帶着你們合擊達延汗,誰知卻撲了一個空,還要我們的皇帝派人來接我。我如若就這樣回去,一定會被政敵戕害,牽連家人。倒不如留在這裡,到時候擊破汗廷,我也有一份功勳在。”
琴德木尼道:“可是機會是要等的。這樣一場大戰,需要幾年乃至數十年的準備時間,你就甘心在這裡一直蹉跎下去?”
“我願意等。”張彩歎道,“不管多少年,我都願意等。我們漢人有句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至于太師與小姐的疑心,我能夠理解,但是請您想一想,你們蒙古還有這麼多的部落。老虎殺了狼之後已是精疲力竭,若再勉力和獅子鬥上,到時候你們群起而攻,不是自讨苦吃嗎?小姐也是去過九邊的,我們那裡的狀況如何,您應該很清楚。”
琴德木尼眨眨眼,她又問道:“這倒是。不過,萬一你們又和瓦剌聯手呢?”
“小姐多想了。”張彩心知大家都不是傻子,還是幹脆拿點實在的東西,“草原各個部落首領割據,互不相讓,隻有黃金家族能憑借昔年的威望,将大家統合起來。對我們大明來說,我們隻要将達延汗一系滅族,屆時草原群雄雖多,也無法對大明造成太大的威脅。之後,我們再開商路,互通有無,兩方不都能有好處嗎?”
琴德木尼的神色漸漸和緩,冷笑一聲:“你們倒打得一手好主意。”
張彩道:“兩國結盟,本就是各取所需。”
琴德木尼道:“可我們付出的,比你們給得要多得多。我們要背上弑主的罪名。”
“但是主不仁,你們才不義。你們不殺達延汗,達延汗遲早會來剿滅你們。”張彩補充道,“我以為,我們送過來的這些珠寶和黃金已經足以表明我們的誠意了。”
琴德木尼揚眉道:“我說了,還不夠。你們需要保證,以後的通商要優先給我們永謝布部。否則,你就别想輕易回去了。”
張彩一怔,他苦笑道:“這我說了可不算,得靠另一個人。”
琴德木尼疑道:“誰?”
張彩沉聲道:“李越。”
琴德木尼驚詫道:“可他已經死了嗎?你們來的人都說了。”
張彩道:“沒有找到屍體,就不算死了。她不會那麼輕易死的,絕對不會……還要有勞小姐,幫我找找她。”
琴德木尼被他吓了一跳,盯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喜歡他,是不是?”
張彩吃了一驚,他目光閃閃道:“我們隻是同僚之誼。”
琴德木尼嗤笑一聲:“沒聽說誰做夢叫同僚名字的。就連我額布,都不見得會夜夜叫我。”
張彩被這樣揭穿,當即面紅耳赤。他也沒想到,自己做夢竟然會叫李越的名字,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别過頭去,琴德木尼見狀一哂,她湊過去笑道:“瞧瞧,這小臉都紅了。”
張彩低頭道:“還請小姐不要取笑在下了。”
琴德木尼“切”了一聲,随即又正色:“喜歡也沒用。我勸你早點死心吧。李越估計是死得不能再死了,達延汗的心狠手辣,你還沒見識過嗎?”
張彩霍然擡頭,面如死灰。琴德木尼見他如此,心中反而放下心了,她心道原來這人留在這裡,是想給相好的人報仇。這下額布也不必再擔憂了。
想通之後,她便揚長而去,隻留張彩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他觸目所及,積雪已然開始融化,腳下的幾簇春草在雪中露出嫩芽。他俯下身去,輕輕撫觸,忽然之間就滾下淚來:“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心生哀戚的張彩,是萬萬都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然往此地進發。月池提前下定決心,歸咎于一場異變。她本是在等待下次勸說嘎魯的時機,卻沒想到,等來等去,卻等到了一波熟人。
這天,她正趕着羊從山裡回來,剛剛走到營地,就看到烏日夫等人押着人回營來。她心下一凜,忙走過去,問道:“兄弟,這是哪兒抓來的?”
烏日夫自從上次被打後,再也不敢對月池使絆子。而月池也适時和他交好,給予他一些恩惠,二人一來二去,關系反而緩和起來。烏日夫道:“是你們漢人那邊的逃官,遭我們逮住了。還要好幾個漂亮姑娘,那皮子,就像羔羊似得。”
月池适時看到了被他們拖到馬上,哭泣不停的女子,微微皺眉。她正待開口時,忽聽他身後綁着的人用蹩腳的蒙語道:“放屁,我們不是逃官,我是商戶,你們連商戶都搶,你們……”
烏日夫聽得面色一沉,他回身就是幾腳,踢得那人哀叫連連。
這聲音聽着稍顯耳熟,月池不由偏頭望去,誰知這一見之下,是大吃一驚。
她下意識就要叫出來,卻即刻忍住,她心思電轉,道:“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回去。”
語罷,她逃也似得離開。烏日夫望着她的背影道:“嘿,真怪。”
帳中,時春也剛剛帶了獵物回來,她聞訊大吃一驚:“你說什麼!被抓的秦竺、柏芳他們,他們怎麼會到這兒來?”
她剛問出口,就反應過來:“是為了我們,不行,得想法子救他們出去。”
月池沉吟片刻道:“我去見嘎魯。你去找丹巴增措,讓他配一些藥。”
時春何等機敏:“你是想先禮後兵,勸不成再動武。”
月池點頭,時春思索片刻,她應道:“好,就這麼辦。”
嘎魯今天明顯察覺到這個女人的情緒不對。她握着他的手,然後帶着他寫錯了整整三個字。到了第三個字時,她明顯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輕聲道:“抱歉。”
嘎魯一偏頭就嗅到了她身上的皂角香氣,他忙轉過身去,方問道:“你究竟是怎麼了,是烏日夫又給你找事了?”
月池搖頭道:“不是的。”
嘎魯看不得她這種欲言又止的樣子,他道:“有話就說!”
月池歎道:“我今天看他們,抓回了一群漢人。還有不少是,像我這樣的姑娘。我有點……”
嘎魯的神情一僵,他慢慢将身子坐正:“你不會想讓我放了他們吧。”
月池懇求道:“沒錯,世兄,你也是半個漢人,他們被劫到這裡,心裡一定和伯父一樣,你能不能……”
嘎魯瞥了她一眼,冷冷道:“閉嘴,這不是你該說的話。”
月池道:“可我畢竟是漢人,眼看同胞受難,我豈能無動于衷。世兄,你想回明地,這也是一個機會呀。”
嘎魯一愣,他道:“誰說我想回去,我壓根就沒打算回。”
他始終還是嘴硬。他不肯松口的原因,月池其實明白。嘎魯的心中其實很自卑,容貌的損毀,讓他常年蓄須,不肯以真面目對人。他擔心自己在黃金家族不被接受,回到明地去,同樣也會被親人鄙薄。他實在是太害怕受傷,所以索性裹足不前,就如鴕鳥将頭埋進沙丘一樣。月池本來打算,慢慢和他加深感情,鼓勵他的信心,可沒想到,秦竺和柏芳他們居然被抓了。為了救人,不得不下一點猛藥了。
月池道:“你不是不想回,而是不敢回。你所謂的憤怒,不過是掩蓋自己膽怯的遮羞布罷了。可世兄,人不能一輩子停滞不前,你總得邁出給自己設立的牢籠,才有獲得幸福的可能。人最重要的是心靈,而非外表,而真正的親人,隻會因你的傷痛而心疼,絕不會生厭惡之心。”
常言道,龍有逆鱗,對嘎魯來說,他最無法容忍别人提及的東西,隻有兩樣,一是他的身世,二就是他的容貌。而此番,月池同時觸及了這兩樣。他的臉漲得通紅:“你大膽!”
月池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我隻是實話實說。世兄,放過他們吧,不要一錯再錯。”
嘎魯忽得冷笑:“我就說,今天怎麼這麼多話,原來還是為了救人。算了,老子就老實告訴你,他們今天搶得是漢人也好,是鞑靼人也好,在老子心中都一樣。這草原的東西,就隻有這麼多,誰搶得到,就歸誰!我前二十幾年,不知道殺了多少鞑靼人,今天難道因你幾句話,就不去殺漢人了?哪怕在你們大明,自相殘殺的事也不少吧,就拿你參加的那場大戰來說,李越是怎麼死的,你忘了?!”
月池聽到李越兩個字就是一愣,嘎魯見她這個樣子,反而道:“總之,這是你們這些小女子不懂的。不懂就不要來瞎指揮,我如果不讓他們去搶戰利品,那誰還肯替我賣命?”
月池聽得垂下頭,嘎魯道:“行了,繼續寫字吧。”
月池微微擡眼:“請諾顔恕罪,小女今日身子不爽,無法再授課了。”
她說完之後,揚長而去。嘎魯望着她的背影,氣怒交織。他霍然起身,将炭筆狠狠掼在地上。
月池在帳中扶額歎息,時春問道:“碰釘子了?”
月池長長吐出一口氣:“是我想當然了。”
丹巴增措奇道:“可這怎麼會?他為了您,都肯冒着生命危險趕回汗廷了,豈會連這點小請求都不答應您。”
月池一怔,她失笑道:“對啊,他為了親情,可以不顧性命,卻不願顧惜親情,放了到手的利益。你們說,這奇不奇怪?”
時春淡淡道:“那個人不也一樣,他可以在生死關頭折回驿站救你,卻依然能在大戰前夕舍棄你。”
月池偏着頭,仔細想了一會兒,忽然笑開:“對,這就是身居高位的男人。他們會因感情而沖動,卻永遠不會為感情所左右。并且,什麼感情對他們來說都一樣,親情、愛情、友情皆是如此。所以,我希望拿親情打動他,讓他站在我們一方,真是下了一步臭棋了。”
時春想了想道:“不一定要讓他們站在我們一方,隻要讓他心神動蕩,落入陷阱就可以。”
月池挑挑眉:“就像我讓他去取藥一樣。”
時春點點頭:“沒錯。可惜,我們等不到再利用他的那一天了,我們不能再失去兄弟了。”
月池道:“未必,我們大可先救人,以後的事,誰又能預料呢。丹巴增措,我們今日就要走了,你願意和我們一道嗎?”
丹巴增措狂喜:“小僧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為了這一天呐。”
月池不由莞爾:“很好。”
秦竺和柏芳等人被困在營地裡,一群人先是使勁在地上磨了一會兒繩子,磨得氣喘籲籲,最終卻徒勞無功。
柏芳歎道:“沒想到,這才第一次出來,就遭人逮住了。”
秦竺道:“還不是怪你,我都說了,不要跑,要和他們搏鬥。你偏說不要打草驚蛇,不肯動手,結果讓人家的騎兵把隊伍沖散。”
柏芳道:“我也不知道,他們會這麼厲害啊。對了,你看他們用得武器,似乎都是制式的。好像還是我們那一撥産的!”
秦竺一驚,他回憶了一會兒後道:“真的是!難道,宣府之戰中,他們也有份?”
秦竺面色鐵青:“我要是去殺了他們!”
柏芳道:“你自個兒都淪為階下囚了,還能怎麼殺。我們隻能先拖着,等人來救。今夜我們無法去回合,董大那邊就會知曉,到時候自會順着痕迹追過來。”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最後等到的不是董大,而是一個早以為不在人世的人。他們聽見外頭傳來幾聲悶哼聲,正警惕間,就見時春推門進來。一個個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來了:“我天,是二夫人,怎麼會是二夫人!”
時春噓道:“别說話,跟我走。”
柏芳激動地熱淚盈眶,一朝獲救,就圍在時春身邊,問道:“您在這兒,那李禦史,他、他……”
時春嘴角一翹:“好小子,别擔心,她也還活着。”
一衆人聞言,隻覺喜從天降。時春忙讓他們鎮定下來:“别說了,先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