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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456 2024-08-29 11:11

  他的夢碎了,她的夢也别想保全。

  朱厚照的夢碎了。盡管他一直在否認,可心底卻知道,李越說得沒錯,他真的是井底之蛙。

  最初,他活在馬屁和官話鑄成的空井裡,看似金妝玉裹,實則空無一物。衆人告訴他,這就是太平天子,垂拱而治。他隻是年幼,又不是傻子。

  于是,他走了出去,又陷入内憂外患的陷阱中,蠻夷虎視眈眈,自己人卻忙着窩裡鬥。衆人告訴他,這是無奈之舉,無計可施。他雖然年輕,卻并不糊塗。

  他竭力掙紮,翻了出去,豈料擋在他面前的是更高的井,财政空虛,吏治腐敗,辦事拖拉,憂患根源在制度。李越告訴他,固步自封;死路一條,變革開放,方有活路。他雖然疲憊,但野心更熾。

  他殚精竭慮,改天換地,舊井不合理的地方,被一一敲掉,天下在掌,他以為他已經看到天穹的全貌了。李越又告訴他,還不夠,這隻是一口更大的井而已。這比起她所生活過的地方,還差得遠。他還能得到更多。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李越有異心,在開關變法的過程中,也不止一個人向他示警,說這樣下去可能會出亂子,可他最不怕的就是亂子。如果他的心願隻是一個躺在祖宗基業上混吃等死的窩囊廢,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他自信他能做到,在權勢膨脹的同時确保權位的穩固,利用李越的才智而不被她牽着走。他太自負了,自負到要與神明比肩,要開創曠古絕今的萬世基業。

  李越也知道這點,所以她利用他的弱點,将他一步步引到今天這個進退兩難的地步。他已經不敢再期盼能有千秋基業,他隻是想重歸過去的鐵桶江山,可連這都成了奢望。兜兜轉轉,他還是得走回李越所給他指得的舊路,讨好底層,扶植商賈,來壓制士紳。而他們都知道,這是在引狼拒虎,稍有不慎,就會反噬自身。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無能,直面自己的失敗。剝開淺薄的情意,真相殘酷得讓人心驚。原來打破井的辦法,是讓他去自掘墳墓。原來她理想中新世界,是要将他連根拔起。

  她曾經問他恨不恨她,他當時是怎麼說的:“我有多愛你,就有多恨你。兩者本就在一線間啊。”

  所以,她憑什麼會覺得,他會叫她稱心如意?他的夢碎了,她的夢也别想保全。即便要扶持商賈,他也不會再用她,不會再給她可趁之機。正如她知道他的軟肋一樣,他也清楚如何讓她絕望。

  他下定決心後,動手迅如風雷。摩诃園是他們所居的樂園,也是他親手打造的囚籠。他的嫡系心腹皆在此地。他把李越困在這裡。這就是用女人的好處。他甚至不用大費周折羅織罪名,隻需要說她病了,過一段時間舉行盛大的葬禮,就能讓李越這個身份,從此在世上消失。文官群龍無首,就能順勢平穩地換皿,就像他抹去楊廷和一樣。

  至于她,她會失去賴以生存的權力,她會失去一直渴望的自由,她會被關在宮禁裡,穿她讨厭的繁重華服,仰頭永遠都是四方的天。這時,還有人在外面不斷給她傳遞消息,告訴她門生遭貶斥,姐妹為魚肉的慘劇。而她,隻能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為力去救援。哪怕到時光盡頭,她也無法掙脫囚籠。如若上天垂憐,他能找到長生不老藥,那他會毫不猶豫地分給她一半。要是找不到,她也得跟他合葬,到了陰間,也别想自由。這就是他的報複,至死不休。

  他回到紫禁城後,就開始為後續鋪路,以震災救援程序繁瑣為由,讓群臣商議對策。事實證明,當中央都發現出問題時,那這個問題确實已經大到無法忽視了。官員比叢林裡的餓狼都要靈敏,一旦察覺上頭有松動的意圖,他們立即就聞風而來。各式各樣的問題被擺到明面上來。

  “宦官違法亂紀,擡高物價,敲詐勒索外商,一切民利,皆侵奪之。”

  “官營貪得市利,盡籠天下貨物,令商賈無所牟利。”

  “涉事宦官、女官貪污腐敗,自蓄私産,”

  “婦寺才智不足,管理不善,效益低下。”

  “勢要貴胄走私頻繁,經過稅務,全不投稅。”

  至于怎麼解決問題呢?大家到這會兒都明白,一家獨占是不可能了,因而指出三堂共治,來經營或監管才是最好的辦法。

  朱厚照聽得暗自發笑,有什麼區别呢,隻要沾上了官字,這些無論如何都是避免不了的。

  他終于開口:“既如此,就将經營不善、粗制濫造的工場,轉給商賈經營。商賈經營工場有功者,給予褒獎;踏實本分且經營困難者,可予津貼和借款。受資商賈,在逢災之時,也需為國效力。”

  “凡公侯内外文武四品以上官,不得私自放債從商。如有違逆者,着有司法辦。”

  一石激起千層浪。官員以為,皇爺隻能在文官、武将、宦官女官三方做選擇,既然宦官和女官做得不好,那就隻能往文官和武将傾斜,沒曾想人家甯肯放手到民間,都不願意讓他們多吃一點兒!

  何其霸道,何其專橫……不滿進一步滋長,如巨石下的新綠,拼命頂着鑽着,卻尋不到發洩的方向。上層官員有的在劇烈反對,有的在努力擦屁股,中下層官員有的在積極尋下家,有的則在活絡地準備官商勾結。

  摩诃園卻是毫無動靜。外界的紛紛擾擾,似乎都與李越無關。朱厚照有時星夜去看她,她依然擁着被子睡得正香。沒有動靜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不出來,她都這樣了,憑什麼還能這般氣定神閑?她究竟還能從何處翻身?

  他的心被政務國事塞滿,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病重的母親。他忽視她太久了,久到他以為自己早就将娘這個詞從心底剝出來,不會再被她的事牽扯半分。

  可月池知道,母子天性,怎麼可能割舍。當劉瑾将這個消息費盡周折傳到她耳邊時,她便當機立斷,韬光養晦,不必輕舉妄動。她隻需要靜靜等着,等到那緻命一擊的到來。果然,機會很快就來了。

  朱厚照的确做出了機密的部署,沒有他的手谕,她插翅也難飛出摩诃園的大門。可他沒有想到,他昏厥之後,又該怎麼辦呢?

  東廠的番役擁着劉瑾強行闖了進來。皇權的爪牙自相殘殺。終于,還是老劉憑借自己的資曆和地位,拿着雞毛做成了令箭。

  月池又一次坐在宮中。她有意讓朱厚照遷居摩诃園的舉動,終于收獲了成效。摩诃園防衛嚴密,禁中長久遭冷落自然空虛。她端詳着朱厚照的睡顔,細心替他擦着汗。誰見了她的這副姿态,不感慨一句情深似海。

  劉瑾看得牙酸,他是越老越刻薄:“至于嗎?這兒就我們幾個,你演了給誰看?”

  月池道:“誰說我是演得?”

  劉瑾嗤笑一聲:“人好好的時候,你橫眉豎目,人一倒下來了,你倒深情款款了?”

  月池道:“這有什麼稀奇的。”

  她指着暖閣内新添置的油畫:“她不也一樣。”

  劉瑾眯着眼睛望過去,自從開關之後,紫禁城裡的洋玩意兒是越來越多了,這些袒兇露乳的畫,也早就不稀奇了。

  畫中是一片朦胧的山峰,茵茵的綠草上中睡着一個英俊的牧羊人。羊群如雲朵一樣簇擁在他的身旁。而在他的上方,少女從圓月中探出身來,黯淡的夜霧把少女潔白的皮膚反襯出珍珠般的熒光,她的金發和藍裙在夜空中格外飄逸。她垂下眼簾,在酣睡的美男子唇邊落下深深一吻。

  看着明明是一個男歡女愛的愛情故事,可不知為何竟叫人生出奇詭之感。

  月池端詳着這副油畫:“從前,有一個叫恩底彌翁的牧羊人,他在拉特摩斯山上牧羊。當羊兒自由自在吃草時,他就無憂無慮地在草地上沉睡。這時,圓月女神從天空經過,她看到了這位英俊的青年,忍不住從月之光華中探出身子來,擁抱、親吻他。可女神是神,永生不朽,而恩底彌翁是人,終會老去。這該怎麼辦呢?女神于是向衆神之王懇求,以永遠長眠為代價,賜予恩底彌翁長生。”

  劉瑾倒吸一口涼氣,就見月池以手指,細細描摹朱厚照的五官:“衆神之王應允了,從此以後,女神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親吻她酣睡的情人,再也不用擔心他變得面目全非了。”

  她含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不同世界的人,想要走到一起,總得有一個人甘心沉入永恒的夢境。”

  說着,她又拿出烏羽玉的汁液,一口一口喂他。花汁從他的唇邊淌出,沾濕了她的衣裳,她也毫不在意,反而替他一點點擦拭:“他都這樣了,我還願意守着他,誰敢說我們不是傾心相待呢?”

  劉瑾譏诮道:“是啊,狂生和驁主,誰見了不贊一句天生一對呢?”

  月池大笑:“還得加上你這個刁奴。這才是一家子啊。”

  劉瑾又深深望了朱厚照一眼,他的身子佝偻下來:“……我也不想的,可是我真的沒辦法。”

  不止是天潢貴胄會因夢碎而心痛,太監也是人,太監也有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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