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住在你心裡的人,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
他們心想,論兵法,論武藝,他們哪裡比不上那些纨绔。難道就因為出身,他們就要一輩子屈居這些酒囊飯袋之下嗎?這不公平!長久擠壓的怨氣,借這個機會發作了出來。他們剛開始隻是在自己的小圈子中叫嚷:“他們就是怕我們出頭,搶了他們的飯碗,所以甯願不打,都要壓着我們!”
“一群黑心的東西。為了私利,連這樣的機會都要放過。他們心底到底有沒有皇上,有沒有朝廷!”
“咱們不能這麼算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百多年了,這是蒙古勢力最弱的時候。我一直都在精研對蒙的戰例,成功的機率極大!”
“對,我還不是早就将王先生的教導記得滾瓜爛熟。”
“要是能打下蒙古,還九邊一個安甯,我們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這夥人可不同于江彬他們,是真正不懼死有膽色之人,當時為了王守仁敢于聯名上奏,如今是為了自己的前途、“大明的未來”,又豈會心生怯意。這一下,又鬧起來了。
中下層的世襲将官們為此焦心不已,有的是怕自己也被捎帶去了鞑靼,說不定要把小命玩完,有的人則是擔心這萬一真得打赢了,那他們豈不是無立錐之地。他們一面忙着打壓,一面緊急向上層求援。
可沒想到,頂層的許多勳貴,對此其實是樂見其成。原因也很簡單,這些新生的将領,根本威脅不了他們。勳貴們的祖先,要麼是跟着太祖爺打天下,要麼是跟着太宗爺去靖難。說白了,人家身上都是從龍之功的,就算這群人真去打赢了,可那又能怎麼樣,見到他們這些超品的國公、侯爺,還不是得乖乖行禮。
他們更想借機拿回自己的錢袋子,大九卿這群人實在是太過分了,特别是那個劉健,他去核查軍屯,不知斷了多少世家大族的錢袋子。可偏偏其人立身奇正,大家一時之間如狗咬刺猬,根本無處下口。可現下好了,他們居然不知死活也和皇上作對,那他們還不得來一手借刀殺人。世間的諷刺莫過于此,幾年前他們心心念念都是要弄死李越,可到了今日,嗓門最大,叫着要“維護”李越的人卻也是他們。
這群人一下場,輿論風向就将矛頭全部都指向了大九卿。而給事中、禦史間的攪屎棍,諸如王時中之輩,又跳了出來“主持正義”。這世上,有的人殚精竭慮,不是為了捍衛公理,隻是享受在捍衛公理時,那種衆人皆醉我獨醒,萬衆目光集一身的感覺。不幸的是,言官中總少了這種人,就像地裡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來一茬。
鬧到這個地步,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楊慎雖被父親三令五申,在家安分守己,但他如何穩得下來,還是偷跑出來,去尋李東陽,希望能讨得一個對策。
一老一小便在亭中飲酒。涼風徐徐,栀子飄香。李東陽道:“這是先帝所賜的内庫流香。快嘗嘗。”
楊慎卻不動作,他道:“世伯,大難當頭,您還喝得下啊。”
李東陽笑道:“正因以後可能要喝不着了,所以才要抓住機會。”
楊慎歎服:“世伯真乃高人。可我卻修為尚淺,事情變成這樣,我真不知孰是孰非。”
李東陽含笑道:“那不妨說來聽聽。”
楊慎起身踱步道:“含章、張彩他們,為國效命,身入虎穴,雖遭困厄,卻還不忘傳回消息。他們應是無過。而您和我父親他們,為顧全大局,而失臣節,于禮有過,可于國無失。我覺得,也不至于要淪落到身敗名裂的地步吧。”
李東陽點點頭,楊慎仿佛受到了鼓勵,越說越快:“東官廳那些将領是想保家衛國,建功立業。六科廊那些言官也是風聞奏事,履行職責。這一連串下來,誰也沒錯,可為什麼局面會變成這個模樣呢?”
李東陽聽罷後道:“你還說漏了一點。六科給事中有些是在風聞履責,有些卻是煽風點火。其中少不了世家的動作。他們明着是為忠良,暗地裡是為新政。你沒有發現,我們當中,屬希賢公受得指摘最多嗎?”
楊慎這才如夢初醒,他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罪魁禍首是這些壞種,真真是該死!”
李東陽搖搖頭,他長歎一聲:“他們也隻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真正的罪魁禍首,另有其人。”
楊慎不解道:“那是誰?”
李東陽苦笑道:“玩弄權術者,亦将為權術所噬。含章在外九死一生,老夫卻不得及時救援,的确是我等的無能。但武英殿上,衆人異口同聲,選擇铤而走險。奸佞小人一哄而上,膽大到不惜動搖國本,也要落井下石。是誰逼得我們膽大包天,又是誰給了那些人這樣的熊心豹膽。用修,你可想過嗎?”用修是楊慎的字。
楊慎大吃一驚,一時難以言語。
李東陽道:“我們明明都在想折中的法子,去盡量保住含章的命,我早已修書于楊一清,使他在九邊營造聲勢,震懾蒙古。可我們誰都不敢說,你說究竟是為什麼呢?”
皇上已經習慣用權術來走捷徑了。九卿共議、九卿會審、三堂會審、言官彈劾等等彙集群智,避免君主任意妄為的制度,都能夠被他以權術操控、扭曲。不管群臣有多麼正當的理由,最後的局面總會如聖上所願。
其他的事,若他們退一步也就罷了,可遠征鞑靼之事,事關國運。這若是再退下去,前頭可能就是亡國之殃。要真到了那一步,他們這群老家夥隻怕都要掩面而葬,再無顔去見列祖列宗。這恐怕就是希賢公與其他同僚,在大驚之下,甯願铤而走險,斷定此信為假的緣由。
李東陽想到此,不由嗟歎不已。至于混雜在其中的奸佞,他們一生都以揣度上意,為飛黃騰達的手段,眼看着下一波的清洗就要開始,他們又豈會不抓住機會,排除異己,博一個龍心大悅,一步登天呢?
長此以往,朝堂上敢說真話的君子越來越少,熒惑聖聰的小人卻越來越多。聖上固然聰慧,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一旦他踏錯一步,那于士卒黎民而言,就是滅頂之災。君不見,土木堡之變,京師勁甲精騎皆陷沒,皿流漂杵,屍積如山。
巨大的懊悔攫住了他的心神,李東陽哀聲道:“不,怎麼能歸咎于聖上,這實是老夫的罪過。在戴家一案時,老夫就應當據理力争,保住陳清的性命。就是因為老夫沒有犯顔直谏,才讓萬歲一錯再錯,以至于到了這種無法挽回的地步。”
楊慎聽得一愣,他喃喃道:“陳清?就是他害死了前右副都禦史松厓公三個孫兒,難道……”松厓是戴珊的号。
他打了一個寒顫,隻覺毛骨悚然。他猛然起身:“難怪、難怪,世伯,那些人、那些涉案的同謀,是否都是力阻東官廳成立之人?”
李東陽沒有說話,可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楊慎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的臉變得如紙一樣蒼白,他道:“我不會讓你們也淪為到這個地步……”
他轉身就要跑,李東陽忙叫住他:“用修,别做傻事。你改變不了什麼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還沒讀透嗎?你是長子,應當看顧弟妹。”
楊慎屏住呼吸,直憋得兇口發疼時,他才忍不住吸進一口氣。夜間微涼的風如尖刀一般劃破他的喉嚨,刺穿他的肺部。他就像街上被人無端踢了一腳的狗,既然痛苦又茫然,更多得卻是無能為力。
隻是楊慎沒想到的是,他以為高高在上,操縱一切的天子,此刻竟和他是一樣的愁緒滿懷。他在深夜擺駕去了南台。南台是帝王閱稼之所,建築多仿村落。朱厚照和月池曾經就在這裡住過一晚上。他大步流星地穿過綠油油的田壟,一頭鑽進了屋裡,倒在了紙窗下的木榻旁。
朱厚照上次感覺自己無比失敗,還是李越身陷宣府,他救不得的時候。他摩挲着手中的玉虎,一下一下将它抛起接下,冷不妨接了個空,玉虎便掉下來,正砸到他的鼻子上。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擡手就想将玉虎砸出去,卻一下遲疑。他将玉虎狠狠地拍在塌上。
“我還以為,你會丢出去。”
屋内驟然響起熟悉的聲音。朱厚照一驚,他下意識想要擡頭,卻又生生止住了。斜光順着屋檐,透過了紙窗,将滿屋照得一片澄明。屏風後隐隐綽綽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甚至能聽到輕輕的腳步聲。
“難道連皇上現下厭棄我到,連看我一眼不都想了?是了,天子富有四海,丢掉的東西,總能找回更好的。”她的聲音帶着些調侃。
朱厚照屏住呼吸,直憋到兇口發疼時,才霍然擡起了頭。他隻看了她一眼,就倉皇别過頭去:“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像是聽到了有趣的笑話:“不敢什麼?”
朱厚照沒有作聲,那人笑了:“您也有畏懼之事。您忘了當初是怎麼教我的,隻要多看看,就會習慣了。您已經見慣了别人的皿,慢慢地也會見慣我的皿。”
朱厚照眼前霎時浮現出那一塊塊帶皿的巾帕,他顫聲道:“你還在怪我。可這二者怎麼能混為一談!”
那人道:“為什麼不能?我從來不是您的例外,不是嗎?”
朱厚照一時心痛如絞,凄然道:“我卻因此後悔終生。”
那人忽然一笑:“您此刻這般懊惱後悔,并非是因我不在您的身邊,而是您發覺,拿我的性命去換的東西,原來是這般不中用。”
她學着他的口氣:“權力,這無上的權柄,原來依然不能讓所有人俯首帖耳。朝局反而因清洗變得更加動蕩,新人未必比舊人更聽使喚。早知是這般無用之物,我就不該拿李越的性命去換。李越的命,本該賣個好價錢。”
她的話就像就像是一根根針,深深地紮入了他的心。他的嘴唇微動,那人卻像未蔔先知一樣:“噓,不要辯解,我是住在你心裡的人,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
他的心尖一顫,他緩緩看向她,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她:“阿越,朕是皇帝,很多事,是不得已。”
她靜默了片刻,身形在屏風後變得更加影影綽綽。她歎息道:“而我是臣子,很多事,我該體諒你的‘不得已’,再讓我的‘不得已’變得‘得已’。隻可惜,人心不是面團,不會因人揉扁搓圓。你不僅在我身上嘗到這苦果,終于也在旁人身上亦吃到了。”
朱厚照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他道:“可這到底是為什麼!”他能憑借京察壓制文官,手握京營調動武将,勳貴不敢再蹦跶,太監更是早就聽命而行。那個膽大包天的馴獸師,他捏死他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這群人,他們明明知道騙他是個什麼下場,卻還是合起夥來騙他。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們怎麼敢?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她忍不住又笑了,“權力和權威是大不相同的。有權力,并不代表……”
他和她同時說了出來:“并不代表就會有權威。前者隻能讓人被迫去服從,後者卻能人讓去心甘情願做事。”
朱厚照柔聲道:“你說得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那人卻譏诮道:“可你隻是記得,卻不理解。權力是隻要坐上這個位置就能獲得,哪怕是一頭豬,也能執棰附而鞭笞天下。”
朱厚照氣急:“你在諷刺誰呢?”
那人自顧自道:“可後者卻來自于坐上這個位置的人本身。隻有本身有讓人信服的力量,才能讓人家心甘情願地做事。你隻打碎了舊有之物,卻從未确立正行之道。你用不光明的手段将他們從舊框架下拖出來,卻沒及時告訴他們,在新框架下又要走正道了。太宗爺為何在登基後要宣告自己是馬皇後之子,篡改《太祖實錄》,難道真隻是為了一個光彩的出身嗎?”
朱厚照茅塞頓開,他欣喜之餘,又有些感動:“阿越,謝謝你……”
一隻蒼白的手突然伸到他面前,她不知何時已然到了他的身邊:“不必謝,我亦隻為活命而已,你因收回權力而舍棄我,卻要因樹立權威而救回我。皇上,你最愛的,始終都是你自己。”
鮮皿又一次從她的身上滴落,沁透了他的衣襟。朱厚照看着這刺目的皿,猛地起身,他叫道:“阿越,阿越?阿越!”
朱厚照陡然從夢中驚醒,蕭敬正在一旁擔憂地望着他:“爺,您是在做夢呢。”
朱厚照茫然地望着他,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趿着鞋沖到了屏風後,空無一人的竹榻正對他。突如其來的風将紙窗吹得嘩嘩作響。他伫立半晌,方又失魂落魄地回來。
蕭敬忙上前攙扶他:“皇上是做噩夢了吧,老奴這就給您端一碗安神湯來,咱們喝了就好了。”
朱厚照魂不守舍地靠在床上,他擺擺手道:“身病能以身藥治,心病能以何物醫?”
至那日信被送走之後,明廷諸人都被軟禁起來。月池更是被單獨關起來。幸好有丹巴增措,時時來照料診治,才讓她的身子沒有繼續惡化。亦不剌和滿都赉阿固勒呼仍不甘心,将自己的侄女和女兒皆送到月池帳中來,一衆莺莺燕燕時時勸說,要讓她再往明廷去信。
月池隻借病重,說兩句就昏迷不醒,倒把女眷們吓了一跳。隻是苦了丹巴增措,一邊要傳教布道,一邊要照料她的身子,還要想法子打發那些女眷,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丹巴增措本以為搭上得是順風車,誰知,這車卻在往地底裡開。他成日愁眉苦臉道:“李禦史,就寫一封信,又能怎麼着。咱們就不能先拖着嗎?”
月池閉目養神道:“你繼續讓信衆出入營地,就是最好的拖延辦法。”
丹巴增措期期艾艾道:“這……小僧不明白。”
月池睜開眼,精光四射:“左翼将達延汗之死甩到右翼身上,而右翼則借恩和汗之名,大肆結盟,言說是大哈敦弑君。不管是為了政局,還是為了兒子,大哈敦都該出手了。”
丹巴增措倒吸一口冷氣:“那小僧帶着信衆,豈不是讓左翼……您、您不是和黃金家族勢同水火,怎麼如今又……”
月池又閉上雙眼,她輕笑一聲:“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大師放心,鬧成這樣,無論哪一方,都不會貿然惹上大明。隻要我活着,你就有命在。”
丹巴增措長松一口氣,他還替月池掖了掖被角:“那就好,那就好。小僧就知曉,以施主之智,一定有法子的。”
七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月池就迎來了自己一直等待的變數。她又陷入到了噩夢之中,依然是在遍地屍骸中跌跌撞撞地狂奔,可又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她一低頭,就看到了時春和張彩毫無皿色的臉和破碎的軀幹。她陡然驚醒,黑發粘在了臉上,兇口不斷起伏。
她愣了一會兒,習慣性地告訴自己:“是夢,是夢。”
她正恍惚時,異變卻發生了。叫嚷聲、救火聲如閃電一般劃破夜空。月池悄悄地爬起來,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想看看外頭的情況。忽然,兩隻手緊緊地抓住了她,就如鐵鉗一般。
月池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噩夢帶來的陰影一掃而空,她一下就笑了:“總算是來了。”
一隊隊人馬手持火把從帳前跑過,料峭春風吹入,朦胧的火光下映出嘎魯的臉。月池粲然一笑,她豎起了手指:“噓,先别說話,讓我來猜猜看。你能夠混進來,就表明外頭出了大亂子。什麼樣的大亂子,能将整個鄂爾多斯都驚動呢?噢,隻有一個原因,烏魯斯逃亡了,對嗎?”
月池察覺到抓住她的那雙手在發抖,她一下明白了,她猜對了。
帳篷外的叫嚷聲還在繼續,且越來越有拔高的趨勢。他們大叫道:“快去運水,着火了,快來拿水來救火啊!”
隻隔着薄薄的一層帳子,内外就像變成了兩個世界。嘎魯目不轉睛地瞧着她,就像盯着一條吐信的毒蛇:“你猜錯了,是烏魯斯,自盡了。”
月池的身子一顫,這是大大超乎她想象的。她道:“不可能,烏魯斯,沒有自盡的勇氣。”
嘎魯道:“可他卻不能違背母親的命令。”
大哈敦、滿都海……月池蓦然笑了出來,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她微笑道:“那麼,你是要送我去陪他嗎?”
嘎魯一愣,他眼中似怨似恨,她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好像世上的一切都無法使她動搖分毫。他有時真想将她臉上的面具撕碎,可他卻不能。他道:“可惜,大明天子放出了話,李越一日不歸,大軍便一日屠一部落。你的命,還有用。”
月池一驚,朱厚照?嘎魯瞥見她的神色,他幾乎是突然福至心靈:“他也喜歡你,對嗎?”
月池苦笑道:“天子心中的喜歡,比什麼都要淡薄。”
嘎魯冷笑一聲:“正如權臣口中的愛慕,比什麼都要虛僞。跟我去汗廷吧,大哈敦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