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朝湖州邊境之地。
由鐘家叔侄率領的西境軍,和此前在蘇家兄弟帶領下的面貌早已煥然一新。
鐘家禦兵多年,靠得從來不是什麼兵家良策,而是口口相傳的經驗之談。
這些禦兵的經驗,也并非因某一人的天賦卓絕而生,而是先輩的一條條性命淬煉而成。
鐘衍舟坐在帳篷裡,打了一盆水,浸潤布巾後,慢慢擦拭着自己的長槍。
從他入西境軍,至今不足一月,随身的長槍便已被鮮皿浸染到失去了本色。
“躲這兒幹什麼,不去吃飯。”鐘無歧端着兩碗飯菜,低頭進了帳篷。
鐘衍舟聞聲而動,忙将懷中的長槍放到一旁,沖着鐘無歧抱了抱拳,“屬下見過主帥——”
“行了行了,這裡有沒别人,咱們不興這套。”鐘無歧将其中一碗飯菜塞給鐘衍舟,自己端起另一個碗坐在他身邊開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見鐘衍舟還站着,鐘無歧斜了他一眼,“坐着吃呀,怎的,還要像小時候那樣,纏着你三叔我給你喂啊?”
聽鐘無歧提起幼時之事打趣自己,鐘衍舟這才破功,也坐了下來,一邊扒飯一邊小聲的抱怨。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三叔您别整日挂在嘴邊,我現在已經是男子漢大丈夫了......”
鐘無歧聞言毫不遮掩地笑了起來,險些被飯菜嗆住,睨了一眼鐘衍舟。
“哪家男子漢大丈夫,打了幾場仗連飯都吃不下了啊?”
雖然鐘無歧和鐘衍舟在接管西境軍前都沒有像父兄一般,上過戰場。
但鐘無歧行商,常年行走在外,見過殺人越貨的事也不算少,真刀真槍的厮殺場面更不在少數,真上了戰場,也沒有半點不适應。
鐘衍舟卻不同,他自幼就長在京都,進了指揮司後,也不過處理些街頭巷尾的瑣碎之事。
此前和禾豐镖局的人聯手對付田首輔的埋伏,還是頭一回殺人。
而如今,一個月不到,死在他槍下的碩國人,便不知有多少了。
鐘衍舟聽出了三叔口中帶着調侃的關切,停下了手裡的筷子,低下頭悶聲悶氣。
“三叔,我不是怕殺人,也不是怕受傷。隻是總忍不住想,死這麼多人的意義何在?”
原本鐘無歧隻是以為鐘衍舟初上戰場不适應,聽了他的問題,才嚴肅了面容,伸手按住了鐘衍舟的肩膀。
“舟兒,你可聽說過一句話,慈不掌兵,義不掌财?”
鐘衍舟點了點頭,這句話他自然聽過,也知道其中道理。
領軍之人,若懷慈悲之心,便會影響自己對大局的判斷,因小失大,難以掌控大軍,做出最理智的判斷。
他以為,三叔提起這句話,是想告訴自己,莫要讓情緒越過理智。
未料,鐘無歧開口,卻是另一番說辭。
“道理都懂,但咱們是人,不是石頭,怎可能無慈悲之心?你不忍兩軍相交,沖鋒陷陣的兵卒喪命,恰恰說明你是個熱皿未涼,愛護下屬之人。”
鐘無歧頓了頓,看着鐘衍舟的眼睛問他,“既然你于心不忍,為何戰場上無令不從,也并未手軟過?”
鐘衍舟愣了愣,垂目看向自己的兵器,他尤記得,命喪其下的碩國士兵,臨死前驚恐的模樣。
碩國和澧朝一般,男子年過十六便可從軍。
那些死在自己槍下的碩國人,有明顯年歲尚小的年輕人,也有頭發胡須皆白的遲暮者。
“雖有不忍,但若違令不從,若心慈手軟,有何顔面以對我們澧朝的将士和百姓呢?”
鐘衍舟苦笑一聲,有些自嘲道,“三叔,您說我是不是太過僞善和矯情了?”
“傻小子。”鐘無歧伸手重重地兜了一下他的後腦勺。
“其實你自己心中就有答案,此戰因碩國人兵犯我朝邊境而起,你我皆為護國護民而戰,雖有不忍,卻無後退的理由。”
叔侄二人沉默半晌,鐘無歧輕笑一聲,打破屋内的沉悶。
“三叔再告訴你一個道理,這場戰事起因,無關善惡,隻因勢均力敵。”
“咱們澧朝和碩國,本就國力相當,鎮北軍被北域大軍牽制,這才讓碩國人看到了可以打赢我們的希望。”
“如果咱們澧朝的軍力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無視任何一個鄰國,那才有永保太平的籌碼。”
鐘無歧說了一通開解鐘衍舟的話,最後留給他自己單獨靜一靜,理清思緒的時間。
在戰場上,鐘衍舟身為自己的副将,并無任何過失,反而骁勇善戰,立功頗多。
鐘無歧和他談心一場,反而松了一口氣。
知退才可進,舟兒如此,便證明他不會因日複一日的厮殺而變得冷皿嗜殺。
罔顧人命,才是為将者真正的大忌。
“不過,若當真澧朝有一日,強大到可以無視周邊鄰國。隻怕那時候的皇帝,也難忍一統天下的野心吧......”
鐘無歧喃喃自語了一句,而後搖了搖頭,将這個想法晃了出去。
眼下澧朝還面臨着兩軍夾擊之危,可不是杞人憂天的時候。
帳篷内,鐘衍舟想通困頓後,用力地搓t了搓自己的臉,将自己的兵器擦得發亮,放回了木架上,伸手摸了摸冰涼的槍杆。
“雅茹,望你在鎮北軍中,一切安好......”
邊境的日子,日複一日,其實沒有多大差别。
要麼是在備戰,要麼是在作戰,幾乎沒有讓人喘息的機會。
鐘無歧接管西境軍後,雖然帶領大軍,扭轉了此前蘇家遺留的頹勢,但很快也發現了西境軍人數不對的事。
但應對碩國人接連不斷的強攻讓他分身乏術,已分不出心力去追究這件事,隻能在送回京都給皇帝的軍報中,提及了此事。
又是接連數日的鏖戰後,鐘衍舟在鐘無歧的号令下,帶着一隊人馬,直奔碩國大軍中的主将而去。
此番兩軍交戰,碩國皇子齊鳴竹也到了邊境,但他不擅武藝,并未上過戰場,隻是坐鎮軍營。
而鐘衍舟此時突襲的碩國主将,他已打過幾次照面,每回對方都跟條泥鳅似的,總能輕松地脫離他的進攻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