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林小苑還是一如既往的甯靜。
這裡一直備有下人,日日不落地灑掃,以備老夫人來常住。
鐘家的祖墳離小苑也不遠,是一處風水極佳之地。
白日,容晚玉陪着外祖母,先到祖墳祭拜祖先,清掃了一番。
入夜後,避人耳目,外祖母帶上了侯府中最忠誠的家将,被容晚玉攙扶着,走向了自己大兒子的墳墓。
今夜月明星稀,不用掌燈,也能看清墓碑上刀劈斧鑿的字迹。
鐘家的墓碑,大都由曆代皇帝欽賜,命當代書法大拿書寫墓志銘,再請皇家工匠雕刻,以示皇恩浩蕩。
外祖母上前一步,伸手撫摸過墓碑上大兒子的姓名,微微阖目,顫抖着嘴唇,下令道:“開棺。”
跟随而來的家将,祖輩上便入鐘家為仆,更被賜了同主家一般的姓氏,說是死士也不為過。
哪怕老夫人的命令是開神威将軍的棺椁,他們也無人質疑反對,各自拿起工具,小心翼翼地避開棺椁,開始挖墳。
衆人合力,很快便見棺椁,其上還覆了一張明黃的布帛。
“祖母,還是讓我來吧。”容晚玉怕外祖母觸景傷情,握住裝了表哥之皿的瓷瓶,上前一步。
外祖母沒有堅持,點點頭同意了她來驗明,在開棺的那一刻,還是别過了眼睛。
容晚玉戴好防護面紗和羊腸手套,看着大舅舅的森森白骨,并未覺得可怖,心中滿是敬佩,先取香三拜,才上前取骨。
她選中了一截趾骨,小心翼翼地拿出來,屏氣凝神,将瓷瓶中的皿滴在了趾骨之上。
這一刻,所有家将提前退離甚遠,避而不見,外祖母則一眨不眨地盯着這一幕。
隻見皿落于骨,如露珠一般,緩緩滑落,分毫不染。
“祖母......此事,分明。”
月光下,外祖母的身影一晃,在容晚玉擔憂的目光中又勉強立穩,半晌才開口。
“晚丫頭,将這趾骨先留下,讓他們合棺吧。”
如此,便是要留證據以待後用了。
容晚玉應是,鄭重地将大舅舅的那節趾骨用幹淨的布帛包裹,收入一個巴掌大的木盒之中。
家将聽令而來,又仔細地将棺椁重歸,覆蓋塵土,甚至還原了伴土而生的草芥。
一眼望去,和此前毫無二緻。
祖孫二人,相伴回到歸林小苑,雖是深夜,卻無一人有睡意。
容晚玉在香爐裡放了些甯神的香,然後挽着外祖母的胳膊坐下。
“祖母...如今,已然能證明表兄非大舅舅所出,此事後繼如何,還請祖母定奪。”
開棺前,外祖母心中便已有不好的預感,如今證據确鑿,反倒是沒有那樣難以接受了。
她沉思片刻,先說起了一件往事。
“當年,你外祖父重病垂危,我便想着,讓你大舅舅早日完婚,一為沖喜,二為讓你外祖父親眼看見大兒子成家,便是走,也走得安穩些。”
提起陳年舊事,外祖母言語悠悠,沒有痛徹心扉的悲切,隻有淡淡的哀莫。
“你大舅母..康氏,是兩家早早定下的,這三書六禮,一步未差,若她當真不願,我們鐘家難道會強娶不成?婚後半年,你大舅舅便奔赴了戰場,替父從軍。舟兒,也是在那之後發現被懷上了。”
那時候,丈夫已然是彌留之際,大兒子又奔赴了兇險萬分的戰場,這個新生的生命,給整個侯府都帶來了不小的安慰。
如今看來,卻全然是一個笑話。
丈夫奔赴戰場保家衛國,身為妻子,卻和情人苟且,暗度陳倉。
想起那時自己毫未察覺的真相,外祖母便覺得一陣心悸。
容晚玉覺察外祖母不對勁,連忙施針,替她調理氣息,半晌才緩和下來。
容晚玉頭一回見外祖母脆弱如瓷器一般,便是心疼,也不敢出聲打斷她的話。
這些話,是外祖母心中郁結,如今隻能和容晚玉一人道盡,憋在心頭反而不利安康。
略緩和些,外祖母握住容晚玉的手繼續道:“你大舅舅,隻見過兒子一面,便死在了戰場。後來二郎也......那時候三郎還未而立,便堅持要接任父兄的責任,繼續戍守西境,是康氏,和我談了一夜,改變了我的想法。”
這件事,容晚玉假扮遲不歸書童時,也從醉酒的鐘衍舟口中聽到過。
“康氏和您說了什麼?”
祖孫二人,直呼康氏姓氏,親昵不複。
外祖母似自嘲一般,悠悠開口,“她說,她在田家的妹妹,從田有為口中得知,聖上忌憚咱們這些武将之家,功高震主,永義侯府的下場便是殺雞儆猴,為長遠計,咱們永甯侯府,切不可重蹈覆轍,要讓三郎遠離朝堂戰場才是。”
那時候,田首輔揭發永義侯府通敵賣國,滿朝皆驚。
和永義侯府一般,以武立家的永甯侯府,自然免不了兔死狐悲之心。
“晚丫頭,你既打聽到了康氏和田有為的私情,可否知曉,你兩個舅舅戰死的事......是否另有隐情?”
外祖母見慣了大風大浪,何等的通透。
證明了此事後,舉一反三,自然聯想到康氏和田有為有此勾結,未必不能做出更無恥的勾當。
原本此事,容晚玉也隻是從田康的口裡得知半句,有心想要查證後再向外祖母禀明,以免外祖母勞心過度。
但如今,外祖母俨然又一次成為了永甯侯府的頂梁柱,有了外祖母相助,想要查清田首輔是否殘害忠良,隻會更為便利。
容晚玉沉重地點了點頭,“隻是聽聞兩位舅舅戰死确有隐情,但具體如何并不知曉。不過孫女覺得,和田有為難脫幹系。”
外祖母心裡已然猜測,不過從容晚玉口裡确切此事罷了。
越接近真相,她反而越堅毅不移,開口威嚴,難得顯露了侯府老夫人的氣勢。
“當年永義侯府出事,你外祖便覺察有異,隻是那時候他已病入膏肓,難顧故交,臨死前,還拉着我的手,說對不住永義侯。”
“若當真是田有為從中作梗,殘害忠良,那指不定咱們侯府能苟全性命,還多虧了康氏和他的奸情呢。”
這話實在嘲諷,容晚玉第二回聽人提起永義侯府,不免生出感慨之心。
無論如何,還好,永甯侯府如今還有生機可望,容晚玉定不會讓永甯侯府步永義侯府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