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高郵那天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沒有風,萬裡無雲,天空碧藍如洗,林淵領着上萬人的軍隊,朱元璋、陳柏松和李從戎都跟在他的身側,高郵的常駐兵力有一萬人,但也隻是号稱一萬,其中還有不少老弱病殘,軍戶們世代都是軍戶,老子死了兒子繼續,兒子死了孫子繼續,就打仗實力而言,林淵的軍隊并不是他們的對手。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
骁勇善戰的蒙古勇士也漸漸失去了往日的榮光。
而且軍隊裡的大部分人都是漢人,漢人是元朝社會構成的最底層,哪怕是在軍隊裡,能出頭的也是鳳毛菱角。
他們有些是為了生計參的軍,有些是被強征進去。
本來人心就不穩。
武器裝備也許多年沒有更新換代。
他們一旦開始擔心這場仗能不能勝,就已經輸了五分。
林淵這邊的人對林淵盲目崇拜,他們認為隻要跟着林淵,就沒有打不赢的仗。
論起氣勢來,還是林淵這邊勝的更多。
有時候泥腿子,也不一定比正規軍差,有時候所謂的信念,也确實可以讓人變得勇猛。
士兵們跟在林淵身後,沒有一個人交頭接耳,訓練和集體制度确實有用。
雖然沒有訓練過正步,但是因為士兵們精神狀态好,走在路上竟然也很有整齊。
高郵的萬戶烏蘭巴爾思得知有人攻過來的時候正躺在床上,懷裡還摟着手下人新獻上的美人,他一聽見消息,就立馬抛開了懷裡的女人,女人在地上滾了一圈,四肢攤開躺在地上,脖子上還有青紫的掌印——她在烏蘭巴爾思睡前就已經被他掐死了。
烏蘭巴爾思罵了一聲,卻還是急忙穿上衣裳,然後去拿自己的長弓和刀。
“如何了?”烏蘭巴爾思一邊走一邊問親信。
親信跟在他身旁:“他們在攻城,萬戶,我們的人抵抗不了多久。”
烏蘭巴爾思瞪大眼睛,吼道:“你說什麼?!”
親信咽了口唾沫,害怕烏蘭巴爾思一刀揮來,和烏蘭巴爾思保持着距離,說道:“萬戶,我們隻有七千人啊!其中還有近半的老弱病殘!對方有□□,萬戶!”
烏蘭巴爾思惜命得很,他轉過頭問:“人都過去了?”
親信點頭:“能調動的人手全都去了。”
烏蘭巴爾思又問:“對方來了多少人?可知他們領頭的是誰?”
親信說道:“恐有上萬人,來的……怕就是泰州的南菩薩。”
烏蘭巴爾思知道這個南菩薩,軍中也有不少人信他,但是這些人并不敢說出來,早在月前,烏蘭巴爾思就已經殺了幾個南菩薩的信徒,這些人覺得跟着元軍混沒有前途,本來準備号召軍中沒有拖累人一起去泰州投奔南菩薩,卻被人告密,烏蘭巴爾思為了軍心,把他們全殺了。
但人是殺了,效果隻是軍中的人不敢再談論南菩薩而已。
烏蘭巴爾思眼珠一轉,對親信說:“你先過去,我寫信求援。”
親信不疑有他,果然前往了城牆。
烏蘭巴爾思卻返回自己的屋子。
他好歹也是萬戶,知道就算現在求援,援軍短時間内根本來不及趕過來。
而且現在反聲四起,就算求援,也不一定有援軍過來。
自己的兵力自己清楚,輸了,他得死,而他看不到赢的希望。
他一腳踢開屋内女人的屍體,開始忙亂收拾值錢的東西。
——
周四五跟在同袍的身後,他手裡拿着一把生鏽的刀,連範陽帽都沒有,隻有一身布衣,他的盔甲就是自己的皮肉,周四五是第一次上戰場,他是被強征的兵,他隻記得原先自己在鄉裡種地,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然後一群大兵出現,他的青梅竹馬因為是十裡八村最好看的姑娘,就被叫去伺候那群兵的頭目。
他那時怒火沖天,舉着斧頭想沖去救出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他在靠近院子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他蹲在地上,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他似乎能聽見心上人的慘叫聲,可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麻木的聽着。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幹脆。
他就在那蹲到了第二天破曉,耳邊傳來了雞鳴聲。
他心裡想着,就算心上人被玷污了,他也依舊傾慕她,願意娶她,他能一輩子都當做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可老天爺并不給他機會。
心上人被送回家後,趁着家人不在,自己懸梁自盡了。
還沒等到他去看心上人的最後一面,他就被帶走了。
周四五一直等着,他想,戰場刀劍無眼,自己總有機會要那個小頭目的命。
他忍辱負重,年複一年的等待,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周四五緊握刀柄,看着前方的小頭目。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不連累家人的方法。
等小頭目死了,他也會了結自己的性命。
他想起同袍們說過,南菩薩那邊的人都過着好日子,還說在那裡當兵不會被磋磨,沒有毆打,那裡的頭目也不能強奪民女,否則就會被軍法處置。
周四五看着天,他想,如果當時管着他家那一片的是南菩薩的人,他的心上人是不是就不會死了,他是不是就能娶她,還能生幾個孩子,男耕女織,過平常的日子。
周四五低下頭,害怕被人看見自己眼中的怨恨。
他身邊的同袍們也不說話。
所有人除了害怕,就是麻木。
登上城牆,周四五跟着他們一隊的人加入戰局,小頭目斥責他:“沒用的東西!拿起你的刀!”
周四五看了眼小頭目。
小頭目看見他赤紅的眼睛,以為他在害怕,嘲諷道:“果然是漢人,全是懦夫!”
周四五忽然跪下去,全身都在發抖。
小頭目覺得是自己吓住了周四五,啐了一聲:“殺敵不敢,下跪倒是快得很。”
周四五緩慢的動作起來,爬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小頭目的腿。
小頭目想踹開他,卻發現他抱得很緊,怒罵:“快松開!”
周四五咬着牙,忽然抽出刀,擡手就插進了小頭目的肚子,随後他向旁邊一滑,小頭目一臉震驚,腸子從肚子裡掉了出來,小頭目急忙用手去捧,卻被周四五一腳踹下城牆。
有人過來壓住他,周四五被按着跪在地上,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他早就準備好死了,反正這場仗一定會輸,到時候都死了,也沒人追究他的事,不會連累他的父母兄弟。
就在周四五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卻忽然有人動手把制住他的人開了瓢。
周四五木然地擡頭,卻看見與自己關系親密的同袍站在他面前。
他聽見同袍說:“老子不幹了!老子拼死拼活守他蒙古人的天下!我他娘的反了!我要去開城門!迎南菩薩進城!我甯願在南菩薩手下當兵!”
同袍環顧四周,他黝黑的臉上有一條猙獰的長疤,此時像蜈蚣一樣跟着他的表情而動作。
他們這個隊的人沒有說話。
早就已經絕望了,不管他們聽不聽話,上頭的人做錯了事,挨罰的永遠是他們,年輕人進來,十三四歲,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執行軍棍,下頭被打的皿肉模糊,掙紮了一夜才咽氣。
“老子不受這等鳥氣了!”
“哥!我們聽你的!”
“反正進退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周四五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白怎麼忽然之間,同袍們就要反了,要去開城門?
他隻是恨小頭目而已,他沒膽子反,沒膽子跟朝廷對着幹。
他怕連累家人。
難道自己的同袍們就不怕連累家人?
周四五的腦子成了漿糊,什麼也想不清楚,他呆傻的跟着同袍們一起離開城牆。
等他們靠近守着城門的兵時,他才終于一個激靈,恐懼的沖同袍們說:“不行的,不行的,我們不能反,反了家裡怎麼辦?爹娘怎麼辦?!”
同袍忽然笑了:“誰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着。”
“天下亂成這樣,那麼多人流離失所,你怎麼知道你父母沒成為流民?”
“我要活着,我不想死,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周四五想勸住他們,他涕泗橫流,抓住同袍的手,張嘴聲音沙啞地說:“我不知道我父母還在不在,但我不敢去賭,我們别去開城門,我們逃!我們逃出去!也能活下去!”
“怎麼逃?從哪裡逃?”同袍艱澀的笑道,“你自己看看,哪裡逃得出去?逃了難道就能逃過一死了?沒法子了!周四五!我們現在去開門!南菩薩進來了,我們還有活命的機會!不開門,他們攻進來,我們就得死!”
周四五恍惚的說:“當兵,總是要死的......”
“那也不是為了那群畜牲去死!”
周四五恐懼的後退一步。
他不敢反朝廷,那可是朝廷啊!
他們怎麼敢去開城門呢!
周四五轉身想跑,同袍卻忽然從後面用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周四五雙手亂抓,眼珠子從眼眶凸出來。
失去意識之前,他聽見同袍說:“我們救了你,你卻還要給朝廷當狗,還不如去死。”
周四五的身體軟塌塌的倒在城牆腳下。
他的眼睛睜着。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