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春亨區,這裡是以前大都春亨坊,緊挨着城牆,算是整個北京城的偏遠角落,原先住在這兒的都是貧困人家,請不起家仆的那種。
如今大都變成了北京城,他們的日子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
“趙根家的,快去收衣裳,我看這天不好了,指不定過會兒就要下雨。”大娘站在院子裡,朝隔壁願意喊。
隔壁屋子裡走出一個新媳婦,臉蛋圓圓的,眼睛不大,但生得健康,健康在這時候就是美了,她回道:“大娘,您家的鹹鴨蛋腌好了嗎?我家的想吃,我用粟米跟您換。”
大娘笑道:“那好說。”
小兒從屋裡跑出來,腰上挎着一個布包,嘴裡咬着馍:“娘,我上學去了。”
大娘拍了拍他的頭,她在這小兒之前有四個兒子,戰亂的時候都被強拉去當了兵,老頭子斷了條腿,逃過一劫,就有了這個小崽子。
原本以為這孩子活不下來,戰亂的時候沒什麼吃的,他們家又沒地,但小崽子命硬竟然靠着糠和樹皮草根活了下來,活到了現在,運氣又好,還沒長大天下就太平了。
如今區裡開了學府,不受束脩就能去,隻需要交書本費。
不過也隻有年紀小的有這等優待。
待讀完了小學,再想去讀中學就要教束脩了。
但若是成績好,就有獎學金,說不定不必花錢讀書,還掙錢呢。
讀書是好事,以前不願意送孩子拜先生,是因為沒錢,不僅要花錢,家裡還少一個勞動力。
普通人家的孩子能走路就開始幹活,到了七八歲,也算是勞動力了。
現在錢比以前好掙了,孩子讀書花不了幾個錢,再說了,能認點字,書讀完了能找好活幹,隻要會打算盤,怎麼也能去當個賬房,要是字再多認些個,去店裡學上一段時間,就能當掌櫃。
現在看着小崽子一蹦一跳地朝學府走,大娘滿是風霜的臉上刮起了笑容。
連褶子都洋溢着快活的味道。
新媳婦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裡頭也有個小崽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是男是女都好,如今世道變了,女孩也好活命,也能掙錢。
“前頭老李家的媳婦要跟她男人和離。”大娘一邊收衣裳一邊說,“說是她男人把家裡的錢都拿去嫖了,她跟她兒子整日裡餓着肚子,還要被老李打罵。”
新媳婦吓了一跳:“她男人同意嗎?”
大娘:“定然不同意啊,她就把他男人告了,官府的人一查一問,就判了他們和離,孩子歸老李媳婦。”
“他家窮呢。”大娘歎氣道,“能分的就隻有房子。”
新媳婦心有餘悸:“趙大娘以後怎麼過呀。”
大娘笑道:“她好過呢,帶着兒子在外頭租了屋子,讓兒子去念書,自己去大戶人家上工,比跟着她那男人過得好,好歹吃得飽肚子,也不怕債主上門。”
“那房子呢?”新媳婦又問。
大娘:“因房子是祖宅,官府也沒讓他們賣了再分,隻叫老李每月給他媳婦拿錢,還有孩子的撫養費。”
新媳婦:“老李還拿得出這個錢?”
大娘笑道:“拿不出有啥法子?要是拖上半年,那房子可就歸官府了,官府出錢買,再把賣房的房資分給他們夫妻。”
新媳婦摸了摸肚子:“還是日子好過了,上頭的大老爺念着咱們呢。”
大娘也說:“那是,如今的陛下可就是以前的南王,南王可是活菩薩下凡,想着咱們這些小民呢,現在男人也好找活幹,不想幹活還能去當兵,傷殘的也有活,隻要願意做事,就能過好日子。”
“聽說外頭有城在鬧事呢。”大娘豎着眉頭,“好日子過了沒兩天,就不想過了。”
新媳婦小聲說:“那哪個曉得?”
大娘沖她笑:“你如今肚子還不顯,可要小心些。”
新媳婦低下頭,眉眼溫柔的看着自己的肚子,裡頭正孕育着一個小生命。
“你生得好,孩子定然也生得好。”大娘說,“這孩子來得也是時候呢,現在生下來,那是來享福的。”
新媳婦腼腆道:“誰說不是呢,我家那口子說了,要去給我買魚煮湯補身子,等生了孩子,每天都給我喝魚湯,雖吃不起雞湯,可以前我看鄰家的媳婦,别說魚湯了,就是雞蛋也吃不上一個,大着肚子也得幹活。”
“花娘!我回來了!給你抓的魚!”男人穿着短打,一腦門的汗,臉上卻帶着笑,手裡還拿着一串魚,被柳條串起來,有三條,另一隻手提着竹籃,裡頭放着幾個芋頭和黃面馍馍。
新媳婦嗔道:“急什麼?莫絆了腳,仔細些。”
男人傻笑着抹汗:“怕你惦記我。”
新媳婦臉紅了,小聲說:“偏你油嘴滑舌。”
大娘在一邊笑:“那是你男人疼你,小兩口快進去吧。”
男人進了屋才跟自己媳婦說:“我買魚的時候聽說捕魚隊要招人,一個月有五十文底薪,當月賣得魚多掙得就多,聽裡頭的老大哥說,他一個月能有五百文。”
媳婦張大嘴巴:“這麼多?”
男人:“還缺洗衣裳的呢?魚腥味太重,城裡的洗衣房不願意接,他們就自己請人,說是洗衣裳一個月也能有八十文,不過沒提成,洗再多都是八十文,要不是你懷着,這倒是個好活計。”
媳婦也覺得是個好活計,她摸着肚子,有些難過。
提成如今是個新詞,但許多行業都這樣,人們從一開始的新奇變成了現在的習以為常。
商人們雇人,發現有了提成這個說法以後幹活的更賣力氣,也樂得一直如此。
男人看媳婦情緒低落,連忙安慰道:“莫要傷心,等你把孩子生了,做完了月子,一樣能找到活幹,咱們北京城裡頭,女子能幹得活多了去了,就說那制衣坊,聽聞一直在招人呢。”
制衣坊一般都是給士兵做衣服。
士兵的衣裳一年兩套,每年都有新的。
這活是計件結錢,若是做完了,制衣坊就關了。
但這是朝廷的,商人們自己在城外還建了制衣坊,做的都是廉價衣裳,貧苦人穿,樣式簡單,不過也效仿朝廷,計件算錢,有些制衣坊不計件,每月有固定酬勞。
這種固定酬勞的錢少些,但是安穩,都要結契書,不能說不要人就不要了。
媳婦這才恢複了精神,她笑道:“那咱們要多掙錢,以後給孩子多掙點家資。”
男人也去摸媳婦的肚子,平平的,摸不出個什麼來,但他臉上帶着傻笑,就好像孩子已經在眼前了。
看着男人高興的模樣,媳婦小聲問:“這還是個丫頭……”
“丫頭我也喜歡。”男人臉上帶笑,“哪怕隻有一個丫頭,咱們也能招贅呢,你想,小子娶媳婦,他媳婦若是不老實,指不定給誰養孩子,丫頭就好了,生的必是咱們老孫家的種!”
媳婦連連拍他:“說甚胡話,孩子都還沒生,你就指着孩子生孩子了。”
男人摸摸鼻子:“兒女多,家才興亡嘛,生了女兒咱也不往外嫁,就招贅,老孫家的人越多越好。”
媳婦心疼得看着他:“怪道你近來總是打幾份工。”
男人:“我是男子,身來力氣就比你大,我趁着年輕有力氣多掙些錢财,咱們老了就能享福了。”
媳婦點頭:“我去給你做飯。”
男人:“乖乖,你可别去竈台了,我總怕你摔着,咱們去外頭吃,外頭也不貴,晚上我回來給你煮魚湯喝。”
現在每個區有個自由市場,農戶們在這兒賣菜賣肉,也有吃食攤子,支幾個桌椅,占不了多大的地方,吃食攤子每月要給官府交錢,也不多,不過這是租鋪子的錢,到月底了還要交個人所得稅,這個大夥兒不太懂,不過看吃食攤子生意好,攤主忙卻快活,就知道交的錢定然不多,不然可扯不出笑來。
男人帶着媳婦找了個熱涼粉的攤子坐下。
一人要了碗熱涼粉,這是紅薯做的,熬煮出來以後加上些醬料,又好吃又方便,叫一碗熱涼粉轉頭就能端上來。
吃完熱涼粉,男人和媳婦又去買了燒烤,他給媳婦買了一串肉串和兩串素的,自己沒吃。
别的還有賣春卷的,賣面條的,要什麼有什麼,價格還便宜。
熱涼粉一文一碗,燒烤若是肉的,就是兩文,素的一文兩串。
他們吃完飯,共五文錢,肚子吃得飽飽的。
新媳婦回去的路上,沒忍住,捂臉哭了。
男人吓了一跳:“你哭甚?可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
新媳婦摸摸眼淚:“若是能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就好了。”
男人一愣,也說:“我也想呢。”
“你放心,聽我朋友說,他一個當小吏的遠房親戚說了,以後的政策隻會越來越好,都是為咱們老百姓着想。”
“咱們倆就放心過日子,放心生孩子,給咱們的孩子掙出一份家業來!”
新媳婦含淚點頭,臉上有了點笑容,又哭又笑。
男人心疼的給她抹淚:“咱們過好日子,過好日子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