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禮的确很厚,厚到囊括了他家中三輩……他母親,他妻子,還有他一雙兒女!
看着站在堂内,身上還背着包袱的家人,駱觀臨猶在震驚中,已被他那老當益壯的六十歲老母親,「啪」地一巴掌扇在了臉上!
「母親!」
「祖母!」
駱觀臨的妻女,驚呼着趕忙将駱母拉住。
「你這孽障!」駱母紅着眼眶,咬牙罵道:「……家中上下當真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駱觀臨跟随徐正業謀逆失敗,***于江都的消息早已傳開。
「母親,你們怎麼……」駱觀臨臉上火辣辣地疼,一時顧不得說其它,目色沉沉道:「常歲甯竟将你們擄來此處……我去尋她!」
嘴上說得百般好聽,到頭來卻拿他的家人來脅迫他!
她怕不是屬狗的,生着隻狗鼻子……他早将家人族人統統隐蔽安置了,竟還是被她尋着了!
「你給我站住!」駱母将人喝住。
駱觀臨腳下一頓。
駱母甩開兒媳和孫女,三兩步上前,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用力一拽,将人扯了回來,指着鼻子就罵:「……你說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過,偏學人去造反!你自顧反天反地,可曾顧及咱們駱家上下半分!」
「母親,我……」
「别同我說什麼安置不安置!」駱母截斷兒子的話:「你當真以為将族人藏起來,他們便會感激你了?人家原本安安生生地活着,卻因你一人之念,被迫背上反賊之名!」
「如今族中就連五歲稚童,都知曉二房的叔公是個害人害己的孽障!」
「你倒是說說,族中究竟哪裡對不住你了?辛辛苦苦供你入仕為官,你卻做出這等恩将仇報的惡舉來……你究竟發的哪門子瘋!」
「你可知這大半年來,我們娘幾個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哪個族人不是一日三頓地戳着你的脊梁骨罵!」
「你倒好,你離得遠遠的,跟着那姓徐的反賊在外頭發狂快活……族中那些個冷眼刁難,全叫我們孤兒寡母替你受着了!」
「……」駱觀臨看着眼前依舊潑辣彪悍,一頭發髻卻幾乎全白了的母親,一時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來。
駱母說着,一把拽了孫子過來:「你睜眼看看,澤兒他今年剛滿十五,正是讀書上進的年紀,卻因為你這個謀逆的父親,被迫躲躲藏藏不敢示人!」
老太太推開孫子,又将孫女拽到面前:「你再看看溪兒……她本已到了議親的年紀,隻因受你拖累,險些被族中送與八十歲的老殼子做妾!」
十八歲的少女潸然淚下,雖然祖母擅用誇張手法,對方隻有五十,但總歸是個老殼子沒錯了。
駱觀臨震怒難當:「他們怎麼能……」
「怎麼不能!」駱母罵道:「這還不都是你做下的孽!」
「若非母親死命攔着,族中還有幾個心軟的,溪兒當真要被送去做妾了……」駱妻柳氏垂淚道:「但也沒幾日,忽然有一群亂匪殺了過來,族中被洗劫一空,人也險些都死在亂刀之下……」
駱觀臨瞪大了眼睛:「青州怎也會亂成這樣……」
「現如今哪裡有不亂的……」柳氏流着淚,補充一句:「徐正業之事後,各處都在趁亂響應。」
她性情賢淑溫良,迄今沒有半字埋怨之言,但隻這一句,便又狠又穩地紮在了駱觀臨心頭之上,好似一支回旋的利箭正中心口。
柳氏又道:「本以為拿錢消災便罷了,可那些亂匪洗掠一空還不夠,轉頭又要帶走族中年輕的娘子們!」
亂世中,人人皆難,而柔弱女子隻會更難。
十五歲的
少年駱澤,紅着眼睛顫聲道:「族中不肯依從,三叔和幾位堂弟,就這樣死在了他們刀下。」
駱觀臨腳下一顫,面色頓時慘白。
柳氏:「我和溪兒都被那些亂匪們綁走了……若非是常刺史的人及時趕到,中途将我們救下,今日又何來機會再見到郎主?」
駱觀臨怔然擡眼:「夫人是說……是常刺史她救下了你們?」
「那不然呢!」駱母趁着這間隙,回了些力氣,此刻又得以繼續罵道:「……若不是常刺史,我們早見閻王了!」
「常刺史又豈止是救下了我們和族人,人家還救下了你呀!」駱母怒其不争,含淚道:「你是誰呀,你是那本該殺千刀的反賊!人家常刺史那可是豁出了命在保你!」
「你做下如此錯事,原本還何來回頭的機會?是常刺史将你從歧路上拉了回來,能遇到常刺史,那是你幾輩子修來的造化!你不說千恩萬謝,做牛做馬,反而還梗着脖子同人家較勁……我怎就生出了你這麼個不識擡舉、忘恩負義的東西來啊!」
駱觀臨擰眉:「母親究竟都聽到了些什麼?」
那些人帶他母親來的路上都在說些什麼?
「我聽的可多了!」駱母一手叉腰,一手向堂外揮擺着:「外頭都在說常刺史力挽狂瀾,殺反賊,平定江南!那是整個淮南道的大恩人!」
「尋常百姓尚知感恩戴德,你呢?書都讀進驢肚子去了?!」
「你既沒死,還有一口氣在,就給我把這口氣撐住了,在常刺史手下好好幫人做事!說不得也能給族中謀條出路,尚還有贖罪的可能!」
駱觀臨歎氣:「母親,此事兒子心中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駱母好似大吃一驚:「你都跟着徐正業造反了,你同我說你有分寸?!」
駱觀臨:「……」
「你還當是從前呢?從前駱家固然是你的一言堂,可你犯下如此滔天過錯,這一家之主,如今也該換個腦子幹爽的人來當了!」
顯然,駱母口中「腦子幹爽」之人,正是她本人。
此刻她不由分說地拉起腦子灌水潮濕發黴的兒子:「走,現在就随我去見常刺史,同人賠罪道謝!」
「母親!」駱觀臨無可奈何地将手臂抽回,看了眼堂外,壓低幾分聲音:「這件事沒您想得那麼簡單……這常歲甯實乃狼子野心,與徐正業并無二樣!」
駱母短暫地愣了一下,立時道:「那豈不正合你胃口?你隻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便是了!」
「……」駱觀臨眉頭一跳:「同樣的錯路,兒子不想再走第二回了!」
「說得好似你有許多路能選一樣!」駱母道:「人家說殺徐正業就殺了,便說明本領遠在徐正業之上,徐正業你都願意跟着,怎換了個能耐的,你偏還挑揀上了?怎麼,難不成你有那戀蠢的癖好?沒生得那一臉敗相的便不屑要?」
「母親啊……」駱觀臨聽得頭痛欲裂。
他承認,他這張嘴能做到禦史,多少是得了母親的另類蒙蔭。
「穿鞋時你且敢胡作非為,如今光着腳了,還怕什麼!」駱母越說眼睛越亮:「且常刺史同那徐賊哪裡就一樣了?徐賊可沒有半聲仁名,他那是實打實的造反,過街老鼠罷了!縱然人家常刺史真有點什麼想法……那也是順應天意民意!」
這毫無原則的話,讓駱觀臨束手無策。
「兒啊,這非但是報恩,也是咱們駱家最後翻身的機會了!」駱母再次抓住兒子的手臂:「快随母親磕頭認主去!」
「母親!」駱觀臨站在原處不肯動彈,聲音這次重了許多。
駱母看着這頭拽不動的倔驢,眼神一點點沉了下
去。
心亂如麻的駱觀臨不敢與母親對視,将頭偏至一側。
堂内有着短暫的寂靜,氣氛凝結,一時無人開口說話。
此處院子不大,守在院外的荠菜和另外兩名娘子軍,支着耳朵在夜色中大眼瞪小眼。
同樣支着耳朵的,還有遛彎兒經過的歸期——怎麼沒聲兒了呢?
性子不安分的歸期,在玄策府時,便是出了名兒的愛湊熱鬧,此刻沒了聲音可聽,擡起馬蹄就要往院中去,想去催一催。
荠菜趕忙将馬拉住——聽熱鬧湊到人家跟前去聽,那可就不禮貌了啊!
然而,歸期哪裡又是荠菜能夠制住的,馬兒剛要不滿地掙脫而去,動作忽而頓住,耳朵高高支棱着,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盯着堂中方向。
堂内有更熱鬧的聲音先後傳了過來,遠勝方才。
「好,好,好……」駱母連道了三個好字,一聲比一聲更沉,她失望至極地看着兒子,道:「聽說常刺史當初找到你時,你正欲自戕……橫豎你不願報這個恩情,我也早無顔面苟活于世。」
說着,她撒開了兒子,自袖中掏出一隻瓷瓶來:「你不是要尋死嗎,我這兒恰有些砒霜,今日咱們就一塊藥死在這兒得了!還能有好心人幫着收屍,總好過在外頭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母親!」駱觀臨大驚失色,伸手去奪她手中已經打開的瓷瓶,二人争奪間,藥粉飄灑。
「夫人,快幫我攔住母親!」
「郎主,我先行一步……」柳氏從包袱裡摸出了一把剪刀,含淚閉上眼睛,就要刺向心口。
駱觀臨目眦欲裂,此時駱母手中瓷瓶被打落,滾遠摔了個粉碎,他遂奔向妻子,阻攔間,二人踉跄摔倒在地。
駱觀臨還來不及松口氣,一轉臉,隻見女兒不知從何處扯出了一團白绫,哭着踩着椅子就要将白绫懸到梁上去。
駱觀臨眼前一陣發黑。
一片哭聲中,女兒認認真真系着白绫,妻子還在掙紮,母親吞砒霜不成,哭着撲倒在地,又要伸手去夠從妻子手中飛出去的剪刀。
駱觀臨隻能又去抱住母親,但母親的力氣遠比妻子要大,他幾乎要制不住,見女兒已将白绫系好,隻能喊道:「澤兒!快,快攔下你阿姊!」
一片混亂中,樣貌秀氣的少年不為所動,他絕望凄然地閉上眼睛,一滴淚滑落,口中一字字緩緩成詩。
駱觀臨要瘋了:……這個時候做什麼詩!
眼看那白绫就要套上女兒的脖頸,駱觀臨别無他法,唯有撲上前先抓過那把剪刀,邊急聲道:「澤兒聽話!幫我按住你祖母!」
少年默然地看着在地上撲騰聳動着的祖母——按?他按得住嗎?
剛釣上來的魚,炸毛的驢,過年的豬,眼前的祖母……人生四大按不住,莫過于此了。
好不容易将女兒抱下來的駱觀臨,眼看母親爬坐起身,環顧四下,不知要就地取材折騰出什麼新死法,而妻子又接力踩上了女兒方才踩過的椅子……
從未如此無助過的駱觀臨,唯有無力地喊道:「……來人!快來人!」
他在喊救命,在為自己喊救命。
很快,以荠菜為首的幾名婦人快步跑了進來,迅速控制住局面。
精疲力盡地扶着桌角的駱觀臨,腦子嗡嗡作響間,隻覺自己幻聽到了馬蹄聲,一轉臉,正對上一張興緻勃勃的馬臉,正甩着尾巴東看西看。
駱觀臨:「……」
「……青花娘子休要攔我,有子如此,我實在沒臉活着啊!」癱坐在地,被一名婦人抱着的駱母哭着道。
她口中的青花,便是此刻抱着她的婦人,也是此
番接她前來的娘子軍中的一個,是荠菜的得力部下。
青花此刻寬慰道:「孩子得慢慢教,不能心急……」
駱母哭訴間,抽空看了兒子一眼,見他耷拉着腦袋不吭說,遂提高了音量:「我無顔見常刺史!」
說着,猛地掙脫青花,爬向那灑了一地的藥粉,拿手抓起來,就要往嘴裡送。
「母親!我答應!」駱觀臨重重歎息着,定聲道:「我答應您!」
且罷了,橫豎如此他沒有第二個選擇。
三年就三年……三年之後,他便帶着家人離開!
混亂止息,堂中隻剩下了微弱的哭泣聲,駱母被扶起身之際,朝荠菜和青花擠了擠眼睛。
駱澤微轉身,面向堂外,悄悄松了口氣。
總算演完了。
這場戲是祖母排的,母親和阿姊都有較重的戲份,但祖母嫌他爆發力不夠,扛不起動作戲,故而便安排他吟詩烘托氣氛。
祖母說,隻要這場戲順利演完,他們便可以在江都安身立命,得到那位常刺史庇護了。
那位常刺史……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據說她隻有十七歲,卻屢立奇功,還有人說她英氣不凡,雌雄莫辨……想來,該是個十分威武的女郎?
次日清早,少年駱澤有了答案,所見與所想,卻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