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央重生了。
起先他懷疑,這是他在青城山下彌留之際,走馬觀燈幻想出來的美夢。
淩念十六歲這年,他分明禅位于太子,帶着阿绛和小舅舅的兩個孩子一起去了青城山。
霍舟很争氣,當真把匈奴打亡國了,還帶回了舅舅的妻眷子女。
他們在青城山度過了漫長而美好的歲月,他親眼看着阿绛一點一點變老,看着孩子們擔任起帝國的重任,聽到淩念和淩陟君各自成家生子的消息......
他活到整整六十七歲,放眼整個大晉,這樣的歲數也算高齡。
尤記得尚在人世的最後一段時光,他的腦子變得不大好使。
都一把年紀的老骨頭了,非要嚷嚷着翻找出年輕時的衣物換上,而後固執地拄着拐杖,口口聲聲說自己要趕去善堂教孩子們念書。
阿绛總拿他沒辦法,隻好順着他的意願哄他。她将他牽到前院一叢青竹前,告訴他,那些就是他的學生,讓他快點講。
而他也确實講了,一個人對着青竹自言自語,諸子百家,天文地理,挨個都講了個遍。
終于有一天他的腦袋又變得靈光起來。
可是淩央能感覺到,他不久後就要不在人世了。
那他的阿绛怎麼辦呢?她雖垂垂老矣,可精氣神還很足。美人皮囊雖老,可一身的美人骨尚在支撐着,因此他總覺得阿绛還很年輕。
他走了以後,阿绛會不會傻兮兮地思念成疾,一個想不開就沒幾年活頭了。
那不行,他的阿绛是要長命百歲的。
是故,青城山暮春,人間四月芳菲盡逝時,山下的桃花卻開得極好,也是淩央的彌留之際。
他趁着意識清醒,忙拉着阿绛一齊躺在院中那棵桃樹下。
“阿绛,我死後,你跟着我的棺柩一齊回長安吧,就在長安住下,那邊熱熱鬧鬧的,我也放心了。這麼多年,孩子們定是想你至極,念兒的孫子都出世了,你代我去瞧一瞧。”
他清楚記得霍晚绛又被他惹哭了:“什麼死不死的,一天到晚嘴裡淨沒點好話。阿央,我們不是說好了,下個月還要一起和成都縣令喝酒。”
淩央笑着應下,順道打趣她:“怎麼都是當曾祖母的人了,還這麼愛哭?”
霍晚绛皺着眉,頭枕在他肩窩處,抱着他不肯撒手:“你少氣我一點,我就不哭了。”
淩央緩緩攬住她,眼前竟出現了這一世從生下來到暮年的所有光景,他沉沉歎息:
“我這一生,尚算不得圓滿。若非有你作陪,也許我根本無意活到這把歲數。當年我以為你死後,便決心把念兒培養起來就去泉下尋你,頂了天就活到四十歲......若能重來一回,我一定要陪着你一起長大,做你的青梅竹馬,永不辜負你、不辜負小舅舅和母後。”
“若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圓滿,該多好。”
霍晚绛已被他一席話打動得默默落淚。
所有景象都在淩央眼前化為道道白光,又無限延伸成線,最終彙聚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團。
淩央知道他該認命了,可是他不忍心讓霍晚绛親眼見證他的死亡,便溫聲哄騙她:
“阿绛,你去給我折把桃花吧。”
霍晚绛道了句好,起身離榻。
等她折滿大把桃花回來,他已經沒有任何氣息。
可淩央并沒有就此投胎轉世。
他知道霍晚绛後來帶着他的棺柩回到長安,她親眼看着他葬入杜陵,她與雲頌一起為他拟定了谥号,文襄。
她又回到皇宮,做回了太後。
無數兒孫繞膝,她的日子過得美滿,每一日都沒有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