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漆黑的寰宇倏然擴散，在那沉沉的雲幕中，仿佛有高天之上的存在睜開了眼眸。

　　伴随着一道乍響的雷鳴，帝君與真佛擡首，七十二洞金仙和大自在菩薩們盡數色變，至于尋常的三品弟子，則是早已感受到了那抹揮之不去的心悸，大腦劇烈顫栗，仿佛整具皮囊都要破碎開來。

　　大道五十，遁去其一。

　　而則遁去的一，則是演化成了天下萬法，被喚作天道，它仿佛一頭冰山般沉寂的巨獸，而修士們便是循着着萬法脈絡構成的階梯，一步步的朝着它靠近，這個過程就是在推演道途。

　　跻身二品，便是成功遁入了這頭巨獸的體内，如那寄身在它軀殼中的蝼蟻，從此受它庇護，方才能做到不死不滅。

　　但也僅此而已了。

　　想要喚醒這頭巨獸，乃至于向其借助部分“道”的偉力，隻有一種方式，那就是舍棄掉它的庇護，立下仙誓宏願。

　　而現在，蒼穹中那尊玄裳道君，朝着兩教上千門衆顯露的……正是天道的偉力。

　　這是一尊仙誓金仙！

　　莫名的，衆人心中生出一抹惶恐，除去對天道的敬畏外，亦有對沈儀本身的駭然。

　　一個修士到底有多能藏，看看眼前這位便知道了。

　　從僅次于帝君真佛的立誓金仙，僞裝成三品弟子，一步步的誘出菩提教徒衆，直到對上了整整八位大自在菩薩，衆人這才發現，他居然還藏了更深的底蘊。

　　就宛如頭頂這片黑沉沉的寰宇，好似擡手就能觸及，但當你真正生出這個念頭後，一旦踏入其中，方才恍然驚覺永遠沒有盡頭。

　　“不好，有詐！”

　　剛才還滿臉殺意的幾位大自在菩薩，此刻終于是回過神來，連半分猶豫也無，不約而同轉身朝着黃雲外逃去。

　　跻身二品後确實不懼生死，但誰又願意在無意義的事情上面白白浪費劫力。

　　不錯，在玉虛寰宇真君牽引出天道氣息以後，不管他們八人再怎麼竭力以赴，也是毫無意義，壓根不存在一絲取勝的可能。

　　“……”

　　沈儀安靜的俯瞰着下方，他隻是随意擡掌，方才還空靈寂靜的寰宇，忽然便多出了幾分擇人而噬的兇煞氣息。

　　一縷縷黑霧交織，迅速變得粘稠起來，猶如一隻隻利爪同時纏上了那八位和尚的法軀，将他們朝着寰宇深處拖拽而去。

　　大自在菩薩們面露驚懼，皆是動用佛寶，周身金河動蕩，欲要震散那漆黑的鬼爪。

　　可先前連三品弟子都能随意撕裂的黑雲，現在卻是變得堅不可摧起來，天道鑄就的菩薩法軀，在其面前顯得沒有半分反抗之力。

　　四座雄峰上，兩尊真佛哪裡會容得下這樣一幕。

　　當即便有怒哼聲響起。

　　兩人身上的斑斓袈裟飄搖，欲要拂散這漫天的陰霾。

　　“雖然這裡是東須彌，但你們未免也太不把我三仙教放在眼裡了。”

　　東極帝君冷笑一聲，不得不說，那沈儀小子雖然心思深沉，性格固執了一些，導緻兩人至今還未好好聊過一次，但對方做的每件事情，都恰到好處的踩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剛才吃了癟的他，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借口，又怎會眼睜睜看着兩位真佛再次變卦。

　　後土娘娘抿了抿唇，雖未說話，但身上卻同樣生出了帝光。

　　就像她先前所說的那樣，想要答謝沈儀的無心之舉，而此時此刻，正是對方最需要相助的時候。

　　當然，她也希望在替其了結心願以後，這個刺頭能快點退出這場大劫，莫要再生事端。

　　四座雄峰同時震顫起來，那是真佛與帝君間的抗衡。

　　“去。”

　　沈儀仿佛沒有察覺到這些一品巨擘間的氣息動蕩，他靜靜注視着那八位大自在菩薩拼命掙紮，卻仍舊被寰宇吞沒的身影。

　　輕拂寬袖，那口環繞周身的白虹便是簌的掠了出去。

　　滴答。

　　一枚皿珠從寰宇滴落人間，随後是一場連綿細雨。

　　泛着金輝的猩紅雨絲飄搖着灑落，雲間偶爾會響起暴怒的哀吼，不見其人，卻能讓所有門衆都仿佛看到了幾位大教長輩的絕望面孔。

　　這是一場實力完全不對等的虐殺。

　　高聲頌念的僧衆們緩緩閉了口，神情麻木，感受着那落在肌膚上的溫熱皿雨。

　　他們瞳孔跳動，兇口急速起伏。

　　四座雄峰上的氣息漸漸安靜了下來，漫天的黑雲也是悄然散去。

　　場間隻餘沈儀一人，随手接回了那柄無為劍，眼眸低垂，以袖口擦拭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皿漬。

　　所有目光盡數彙聚在他身上。

　　兩教弟子的腦海中全都湧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此次東洲論法，恐怕已經是沒有辦法善終了。

　　誠然二品強者隻是回歸了天道，但重塑肉身是需要時間的。

　　如今菩提教折損了近十位大自在菩薩，這是什麼概念？

　　若是三仙教趁機侵吞紅塵香火，等到這群菩薩蘇醒的時候，菩提教少說也要失去半座大洲的道場，這絕非單靠解釋就能平息的猜忌。

　　“再來。”

　　沈儀擦拭完劍鋒，重新擡起頭來，看向了寂寂無聲的僧衆。

　　這一次，和尚們沒有再躲避他的目光，哪怕是修為最低的三品弟子，也是一個接一個的站起身來，剩下的所有大自在菩薩們亦是緩步向前。

　　數百道身影林立，這不再是論法，而是鎮壓妖魔的架勢。

　　而面對如此恐怖的陣仗，沈儀居然沒有絲毫退怯之意，他仍舊立在黃雲間，五指緩緩攥緊了劍柄。

　　“給本座退回去！”玄微子倏然暴掠而出，朝着僧衆厲斥。

　　而随着他的動身，群仙傾巢而出，接連落在了沈儀的身旁。

　　雙方各持法寶對峙，整個東須彌瞬間被肅殺之意籠罩，大有一言不合便陷入混戰的趨勢！

　　“……”

　　真佛和帝君沉默一瞬。

　　近乎同時給玄微子和雪山菩薩投去了眼色。

　　要知道，本就是看着損傷嚴重，這才有了論法的事情，誰曾想反倒激起了雙方心中的殺意，還順手給他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死戰之地。

　　歡喜真佛呼吸略顯紊亂。

　　他本以為輕易就能平息下去的紛争，竟是被一個晚輩重新給挑了起來，而且愈演愈烈，隐隐已經朝着控制不住的走向而去。

　　玄微子伸手一按，示意同門師兄弟稍安勿躁。

　　大自在雪山菩薩神情陰冷，閉上眼長出一口氣，緊攥的手掌終于是放開些許。

　　雙方都在等着這四位一品巨擘給出能令所有人都滿意的安排。

　　“……”

　　歡喜真佛沒有再出言斥責沈儀的所作所為，而是抛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問題。

　　“你立下的仙誓是什麼？”

　　換做其餘人來問，都不需要沈儀開口，這群金仙已經先替他罵了回去。

　　仙誓和宏願，對于修士而言乃是比這副道軀更重要的東西，若是被有心人知曉，專程出手阻攔，豈不是有了真正殺掉一尊二品修士的可能。

　　更何況沈儀剛剛才引起了衆怒。

　　但出口發問的乃是歡喜真佛，對方現在代表了菩提教，而且問的有理有據。

　　畢竟大劫是為了挑選仙帝，而立誓金仙和尋常大羅金仙不同，他們并非不死不滅，哪怕有教主和諸位一品巨擘相助，完成仙誓的機會大大提高，但也不能保證絕無差錯。

　　讓一尊立下仙誓的金仙做了仙帝，要是他沒能完成誓言，最終被天道抹殺，難道又要再起大劫，重新選過一遍嗎？

　　自然是要提前問過再做決定。

　　歡喜真佛的這句詢問不可謂不毒辣，沈儀若是不做回應，那就相當于自己選擇了退出大劫，如果回應，則是将把柄主動交給了一群恨他入骨的和尚。

　　相較于群仙的臉色大變，赤雲子和玄微子卻是悄然松了口氣，畢竟沈儀本就不是來參與大劫的，隻是為了報仇，否則也不至于剛剛跻身二品，便立刻發下仙誓，親手斷絕自己的前程。

　　然而就在這時，兩人卻是突然瞪大了眼睛。

　　隻見場間那位青年并沒有如他們預料的那般轉身退出，而是臉色平靜的擡眸，看向了那位歡喜真佛。

　　下一刻，清澈的嗓音回蕩在了東須彌内。

　　“入主仙庭。”

　　“執掌紅塵。”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莫說旁人，就連真佛和帝君都開始動容。

　　“他……”玄微子蓦的看向了赤雲子，兩人同時看見了對方眼中的驚駭，從來沒人想過，原來事情還能這樣辦。

　　仇，對方要報，仙帝，他亦要做。

　　何謂入劫，這才是真正的入劫，從一開始就直接押上了全部，為了那個位置，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

　　“瘋了。”

　　黎衫的臉龐狠狠的抽搐，他終于感受到了這大劫的駭人之處。

　　當自己等人口中說着甘願冒隕落的風險入劫時，其實心底想的都是看看機緣氣運，實在不行，就多占些道場和香火。

　　可有的人，除了那個仙帝的位置以外，什麼都不在乎，哪怕對方完全可以選擇做個更自在的十二金仙。

　　旁人拿什麼去跟他比？

　　“呼。”

　　後土娘娘沉吟許久，臉上多出一抹無奈的笑。

　　自己居然會把一個人連續看錯兩次。

　　熊掌與魚，世人皆想兩求，可真正實行起來哪有這麼容易。

　　當沈儀選擇了報仇，徹底激怒菩提教教衆的刹那，他能坐上那個位置的希望就已經很渺茫了。

　　從僧衆們眼中倏然閃爍起的光亮就可窺一斑。

　　他們終于找到了複仇的法子，而且比将沈儀打回天道還要更加實在，隻要奪得仙帝之位，這位玉虛寰宇真君便會被天意抹殺。

　　而對于三仙教來說，同樣也沒了退路。

　　沈儀沒辦法再抽身大劫，去做那個逍遙快活的十二金仙，隻要不想徹底失去這尊天驕，對這仙帝之位，群仙便一步也不能退讓。

　　近乎所有仙家都是看向了東極帝君。

　　怪不得對方一上來就找到了沈儀，而且壓根沒讓啟賢上人下場，原來圖謀如此之深，早就料到了會有眼前的一幕。

　　他直接把這位三仙教首徒的性命，和整個大教的前程綁在了一起。

　　歡喜真佛在得到這個回應後，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搖頭笑了一聲：“我教同意繼續論法。”

　　既然敢拿命來賭，那就要輸得起。

　　“……”

　　東極帝君遲疑瞬間，看向了沈儀。

　　他現在居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此人就是上天賜予自己更進一步的變數。

　　“你先回去調息一下吧。”片刻後，他嗓音溫和了許多。

　　既然事已至此，最重要的便是要保住這個變數，避免對方提前被人打回天道，再無登臨大位的資格。

　　隻要對方還存活于世，這場争端就永無停息的機會。

　　像是因為上次的默契配合，讓兩人無聲中達成了某種約定，這次沈儀居然沒有再像先前那般忤逆東極帝君，而是罕見了選擇了聽從。

　　青年從容的收回了無為劍，攜着衆仙轉身走出了黃雲之間。

　　看着這般場景，後土娘娘的臉上終于是湧現出肉眼可見的落寞和疲态，想起自己先前的勸告，她突然有些想笑，原來對方早就領了東極帝君府的法旨，當然也不會把她的承諾當一回事。

　　至于僧衆那邊，竟也沒了咄咄逼人的氣勢，而是同樣安靜的回到了遠處。

　　東須彌中首次顯得這般平和。

　　但所有人心中都清楚，這異常的靜谧并非因為雙方已經和解，而是兩教漸漸明白過來，再也沒可能和解，所以才不用着急了。

　　無需帝君真佛發話，菩提教中已有大自在菩薩緩步登上了黃雲間。

　　而在三仙教這邊，須發皆白的老者左右回顧，突然發現輪到了自己。

　　靈虛子咽了咽喉嚨，不太情願的踏入了場間。

　　他正準備随便過個兩招便收手，然而剛剛踏足黃雲，便是被無數道冷漠的眸光所籠罩。

　　僧衆們臉上沒有表情，猶如泥塑一般，寂靜的吓人。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

　　玉虛寰宇真君……出自靈虛一脈。

　　徒弟的債暫時收不回來，也隻能從他師尊身上先收一點利息了。

　　靈虛子瞳孔中映入那道不計生死，倏然癫狂朝着自己奔來的身影，突然有些渾身發軟起來。

　　不對勁，孽徒害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