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宮參加宮宴之前,又見到了顧玟岚。
比較起來原先世家女的清高樣子,如今的她周身鋒芒盡斂,反倒像是霜打的一樣疲倦。
“我當你也要跟着。”
我上馬車之前,看了她一眼說。
若是換做原先的顧玟岚,如今早就譏諷了,她前幾十年學來的東西,全都用在跟人争吵的嘴皮子上了,伶牙俐齒,不落下風。
可現在卻安靜的很,大概是被我扔下水之後,就變得這麼沉默。
就像是——
如今沉寂的顧府一樣。
“長公主如今又恢複原先的榮寵地位,尊貴到無人能比拟,為什麼非要揪住顧府不放呢?”
顧玟岚攔住我,語氣雖然平靜,可也掩不住其中的怨恨淌流。
毫無疑問,她恨我。
“顧府算什麼?”我倨傲的睇了她一眼,“并且,你算什麼?”
“顧府就算破敗了,從此消失隐姓埋名了,又跟本宮什麼關系?你可不要忘記,當初能一手捧起來的人,現在自然能一手護住,何必來求我?”
我上了馬車,顧玟岚還是站在原地,似乎在平息呼吸,咬牙問:“你不恨嗎?”
這樣的問題,我一天之内聽到了兩次。
所有人都問我恨不恨,所有人覺得我合該活在渾渾噩噩中,畢竟才見識到了棺材,畢竟今日才下葬。
“如今你不拉我顧府一把的話,遲早你也會這樣的。”
顧玟岚哪裡還謹慎小心,帶着足夠的怨恨,憤憤道。
顧府的事情我隻是推波助瀾,就達到了想要的效果,牆倒衆人推,剩下的就算我不做,也會有人補全了。
而賜它如今這場面的,卻是當初裴佑晟刻意的縱容。
十幾年如一日的縱容,将顧府一手捧上高位,捧到衆人都怨恨的高度,然後撒手不管,任它被撕扯,任由它自生自滅。
這一盤,是死局,籌謀已久的死局,就算我不出手,這也是遲早的事情。
我壓住綠柚的手臂,阻攔了她準備撸袖子下去教訓顧玟岚的動作,掀開簾子,對着顧玟岚道:“怪就怪顧府野心太大了,手伸的太長。”
若不是顧府從中作梗的話,我哥哥也不會淪落成這樣,他曾經豪氣跟我說的榮歸故裡,卻是遺體先回來,多麼嘲諷。
而後耳邊是壓抑的哭聲,帶着滿滿的不甘。
馬車緩緩的往前走。
綠柚依舊忿忿不平,“她還心有怨恨,公主您就是太心軟了,直接下手狠點,讓顧府皿債皿償不好嗎?”
“留着它,讓顧府的人眼睜睜的看着它一步步從高位跌到過街老鼠的地步,不更好?”我撚了撚手裡的佛珠,有些恍惚。
十三早早的就在那邊候着了,在看到我的時候,歡喜的撲到我懷裡來,拿着腦袋使勁在我懷裡蹭了蹭,聲音都帶着幾分嬌軟。
“阿姐阿姐。”
十三不停地喚我,仰頭像是求表揚的小狗,而白虎跟她一樣,也在我腳邊不停地打滾蹭蹭。
“我可想你啦,阿姐,我最近進步很快的,先生都誇我可以獨當一面了。”
十三狡黠的拉着我的手往裡走,“長行回來啦,他比之前更醜更黑了,阿姐你去看看。”
長行似乎站了很久,在看到我的時候拘謹的站直了,聲音都是有些壓抑的顫,“公主,我回來了。”
十三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眉眼卻是掩不住的高興,“長行回來就不走了,我們又都在一起了,阿姐能常來看我嗎?”
我眼眸微微眯着,笑彎了弧度,手揉了揉十三的腦袋,比之前高了些,是個大姑娘了。
太後從屋内出來,“長安。”
“是。”我應道。
幾年的時間,所有事情都在變化,甚至我自己都在變,我下意識的摩挲了一下身上的鞭子,又不甚自在的松開。
許久未碰,如今隻有一陣的陌生感。
“哀家還沒死,宮内就不會大亂,那些作亂的嫔妃,都被賜死了。”太後說。
宮内的事情我聽說過。
十三在宮中,早晚不會是秘密,那些當初沒陪葬的嫔妃,有存着異心的,必然會作亂,早在我預料之内。
可預料之外的是,一向是隻會簡單直白表達喜惡,習慣讓身邊人動手的太後,竟然會親手處置,并且處理的幹淨,手段狠辣,平息了宮内所有的躁動。
殺戮向來是最好的壓制方式,曾經是,現在也是。
“唔。”我點點頭,彎腰把白虎抱在膝蓋上。
白虎比原先胖了一圈,斂起利爪,像是小狗一樣,鼻子在我身上嗅着,大腦袋在我懷裡拱來拱去,差點把我從石椅上拱下去。
“如今顧府破敗,回天乏術,不足為懼,那佛珠你還拿着吧?”太後突然問我。
我把佛珠遞過去,她沒接過,而是已有所指的跟我說:“要是能用的上的話,盡管去用。”
十三讓我支開了,長行卻固執的不肯走,他比之前更成熟,也更加聰明,懂得人情世故了,他不是十三這樣養在深宮内沒多少心思的孩子,聽的出來其中的深意。
“太後?”我擡頭詢問的看向她,指尖微顫。
“不用顧忌,我有先皇遺诏,加上你之前的,保的住白府和這兩個孩子。”太後不繞圈子,直接說:“今晚若是能走的話,盡管走。”
一語道破了我心中最隐蔽的事情。
“公主,你要走了嗎?”長行開口,他正處于少年變聲期,聲音很是沙啞,似乎還有些遲疑。
“是。”
我閉了閉眼,又重新睜開,道:“是要走了。”
昨日種種,今日種種,哪能真的忘記呢。
裴佑晟。
我指尖顫了顫,似乎有股刺麻順着竄上去,竄到心髒都跟着刺的發癢。
愛恨摻雜,甚至我都辨别不出來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唯一知道的是,我跟他之間隔着了無數的鴻溝,我跨不過去了。
“那我能一起嗎?”長行低聲說,似乎帶着點懇求,“我如今武功尚好,可以保護您。”
“不行呢。”我擡手,揉了一把他的頭發,原先還坐在老人膝蓋上,沖着我甜甜笑的孩子,如今也長大了,足夠能頂起來一片天地了。
“你有自己的抱負,有自己的信念,前途光明平坦,何必跟我一起冒險,不值。”
“不是!”長行的聲音都激動起來,語氣複而又低下,帶着壓抑的痛苦,“讓我保護您不好嗎?”
我似乎聽到他喃喃:“可我的信仰也是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