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如大雨傾盆
滴滴答答的雨珠落在玻璃上,又被風吹成歪歪斜斜的瀑布。
燈光溫暖的店內,曲霧怔怔的看著葉空,問:「那我,也是猴子嗎?」
「不,」葉空笑了笑,「以前你是猴子,現在,你已經進化成會愛人,也被人愛著的幸運兒了。」
頓了頓,她又說:「但我身邊最近好像都是這種人,甚至就連杜若微,也都是被家人愛著的幸運傻瓜,所以你依舊沒什麼特別的。」
「……」曲霧猛地攥緊了拳頭,在她眼睛裡仔細尋找口是心非的證據。
可少女始終直視著她,神情淡淡的,眼神也淡淡的,玻璃珠一樣剔透而坦蕩,叫人輕易就能分辨出,她說的全都是真心話。
殘忍的、冰冷的、乃至天真純粹的真心話。
曲霧嘴唇動了動,半晌才艱難出聲:「那……你對葉家人,對你的媽媽、爸爸、姐姐……」
葉空「啊」了一聲:「他們啊,和你一樣……」
脫口而出後,她又頓了頓,沉思片刻後改口道:「或許還比你差一籌呢,畢竟我和你之間,至少還有多年的記憶,和他們嘛,唔……」
她想了一下,斟酌著用詞道:「大概算是,因為皿緣關係而抱有特殊期待的群體吧……就像炒股一樣,他們對我來說,是一隻很可能會在未來,給我帶來極大財富的股票,所以我得在意他們,得時刻觀察他們的狀態,評估他們的價值,同時也付出我能給的東西,可是……」
她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把下巴擱在上面,看著曲霧,語氣平鋪直敘道:「可是,股票終究隻是股票。」
「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他們絕對無法給我帶來想要的收益,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拋掉。」
「從這一點來看……你或許比他們價值更高呢。」
葉空這樣說著。
曲霧卻一點都沒有覺得開心。
相反,她感受到窗外的冷雨穿透玻璃,鑽入她骨髓的寒意。
而與此同時,更早以前的,模樣還很稚嫩的葉空的臉浮現在她臉前。
那女孩從犬牙般參差猙獰的破碎玻璃窗外探頭,手上沾著打碎窗戶時被割出來的皿,卻對著她伸出手:「出來。」
「姐姐,你看著比我大吧,怎麼連個破窗戶都不敢爬?」
「比起腿上被割傷留疤,姐姐你更想被拴著腿永遠留在這裡嗎?」
「……姐姐,我已經幫你把下面的玻璃都掰掉了,就算割傷也不會太深的。」
「姐姐……」
「姐姐……」
「……我沒時間了,蠢貨,再不出來我就放一把火燒了你。」
「……我沒什麼不敢的,如果無法把你救出來,那就讓你今天就死掉,也算是救了你,能給人交代了。」
「你猜對了,我就是瘋子啊,你在這福利院見過正常人嗎?」
「年齡和瘋狂無關,也和精神病無關。」
「我數三二一,把手給我,不然我就放火燒了這棟房子。」
「三……」
「二……」
「一!」
「……」
回憶如一面流動的鏡子,上面模糊的浮現出女孩素白而孤冷的面孔。
那雙眼睛如狼崽一樣發著凜凜的光。
總是那樣冷漠的看著每一個人。
即便是救了她,又將她藏起來,和她一起度過了尚算漫長的時間,也依舊從未改變過。
在花之盒長滿蒲公英的後山上,她曾經問過已經熟悉起來的葉十一。
「你當初救我的時候,說如果我不把手給你,就會燒了我,說的是真的嗎?」
「不然呢?」
女孩兒躺在蒲公英地裡,嘴裡還叼了一根,回答得悠閑愜意,一點都聽不出內容的兇殘。
「……你也太可怕了。」瘦巴巴的少女也在她身邊坐下來,嘟囔道,「年紀小小,卻心如惡魔。」
「我早就說了,年齡和善惡沒關係。」她懶洋洋的說,「我葉十一,就是年紀小的惡魔,等我長大了,會成為大人裡的惡魔。」
「……可你還是救了我。」
「少來,是原初讓我救的,你要謝就謝他去。」
「那我豈不是更應該謝原野?不是說他想救我,原初哥才求到你頭上的。」
「……」女孩兒不說話了。
「你還真是討厭原野啊。」
「沒有討厭這種感情。」
「可你表現出來的行為,就是討厭他。」
「我不覺得。」
「好吧。」少女覺得自己年紀大一些,要有姐姐的風範,便放過了她。
沉默了許久才道:「你將來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總不能一直待在花之盒吧?這裡都這麼破了,你也遲早要長大的。」
「長大了就必須得離開嗎?我覺得這裡挺好的,有花有草,還有我畫的牆,我將來要把整個花之盒都畫滿花。至於破……等到破道不能住人的時候,我拿錢修修就好了,反正我有錢。」
「……可是,你不想回家嗎?不想找到自己的家人嗎?」
「如果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有家的話,大概隻有花之盒,才是無限接近這個概念的存在了……我覺得我再呆幾年,就能從老頭子、從原初身上,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了。」
「你想要什麼?」
「……所有人都有的,隻有我沒有的東西。」
女孩兒躺在蒲公英叢裡,望著天空,不再說話了。
有風吹來,滿地的蒲公英都倒倒伏伏,白色英絨轉眼飛了漫天。
女孩兒唇邊叼著的那根草也不例外。
毛茸茸的白色小傘從碧綠的根莖上掙脫,離開,被風呼啦一聲卷向了一望無垠的天際,如同一場雨。
——
白色的英絨之雨紛紛揚揚,掩住了女孩兒素白的臉。
擁有了新名字的曲霧自回憶裡擡頭,看向對面。
少女的面孔比起當初要成熟不少,卻依舊能看出許多兒時的影子。
她雙眸依舊漆黑,隻是比以前多了許多情緒。
她還以為是她找到親人之後變了,可原來,她隻是學習到了更多。
而那句「別人都有,隻有我沒有的東西」……
「原來,」曲霧喃喃道,「別人都有,而你沒有的東西,從來都不是親人。」
一滴雨在曲霧的碎發上凝結成珠,搖搖欲墜,然後墜落。
就像一滴淚滑過她的臉。
「可十一,如果,如果……」她喃喃的說,「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得不到你想要的,該怎麼辦呢?」
「……」
葉空一直如結冰湖面般無動於衷地眼睛,突然起了波瀾。
她的眼神暗下來,正想說什麼的時候,玻璃窗突然發出啪的一聲。
葉空轉頭看去,是葉亭初。
她打著傘,站在水霧瀰漫的窗外,正微微俯身看著她。
見她看過去,又用指節敲了敲窗戶,對她露出一個淡淡的,可對小葉總來講,已經稱得上「燦爛」的笑容。
葉空看得出來,她的口型是在叫她——
空空,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