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重華宮内殿之中,濃濃的湯藥味兒卻是久久不散。自打蕭绾青斷腿之後,蕭绾青便遍尋名醫,希望能讓自己恢複如初。隻是,即便用了針灸、湯藥等多種醫治的法子,終究是絲毫沒有用處罷了。
這邊冰绡服侍着蕭绾青喝了藥,又趕緊從床榻旁邊的小屜子裡拿出了行皿膏出來,笑道:“大小姐,讓奴婢服侍着您用行皿膏吧。”
蕭绾青瞧着那行皿膏,眉頭微微一簇,卻是從冰绡手中接過了行皿膏道:“這藥用的時間也不短了,怎的一點用處都沒有?”
冰绡勉強一笑,旋即道:“大小姐放心就是。這藥啊,得慢慢用。奴婢瞧着,大小姐您的腿腳已經靈便了不少呢!相比再過上一兩年,您的腿就恢複如初了。”
“靈便了?還恢複如初?冰绡,我問你,這話我=若是我跟你說,你信麼?”蕭绾青卻是冷然一笑,道,“再說了,即便是靈便了一些又能如何,我終究是不能舞了。我能得寵,全依靠着我的舞藝。我現在不能跳舞了,便是自斷根基。”
冰绡知道蕭绾青滿腹委屈,便趕緊勸慰道:“大小姐何必如此自哀呢?其實,好歹您如今也是從五品貴嫔了。宮中高位分的妃嫔不多,您也算是——”
“算是什麼?若論位分,嘉夫人乃是從二品夫人,日子不還是過的如履薄冰麼?我不過是區區一個貴嫔,連宸妃都要不行了,我還能成麼?”蕭绾青顯然是動了怒氣,竟一時喘不過來氣,反倒是猛地咳嗽了兩聲。
正當這個時候,重華宮門外卻是響起了一個女聲。隻見那人道:“如今秋寒,妹妹本就體弱,更是好歹要珍重着自己,萬萬要保養好身子才是。”
蕭绾青聽到那聲音,猛地一凜,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趕緊起身道:“重華宮貴嫔蕭氏,參見嘉夫人,嘉夫人萬安。”
“快起來吧。”嘉夫人由着春雨服侍着煙霞銀羅花绡紗罩衣脫下,露出了鐵紅色撒亮金刻絲蟹爪菊花宮裝,這才溫然一笑,親手扶起了蕭绾青,道,“妹妹腿腳不靈便,如今又病着,可就别拘着這些禮數了。”說罷,嘉夫人卻是自顧自地坐下了。
見嘉夫人似乎并沒有責怪的神色,行事也頗為自得,蕭绾青便暗暗放下心來,旋即恭順道:“冰绡,你趕緊端了茶水過來,奉于嘉夫人,給嘉夫人潤一潤嗓子。”
見冰绡應着去了,嘉夫人這才笑道:“其實本宮不過是來探望妹妹的罷了,這一下子倒是勞煩妹妹了。”嘉夫人頓了頓,旋即道,“不過,妹妹頭上的金崐點珠桃花簪倒是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個頂好的東西。”
蕭绾青下意識地撫了一撫那支金崐點珠桃花簪,忙賠笑道:“其實妹妹能有什麼好東西呢?不過是随便戴着玩的罷了。”
嘉夫人微微颔首,旋即道:“旁的也就罷了,宸妃是最喜歡桃花的。蕭貴嫔你與宸妃當真是姐妹情深,連喜歡的花兒都一樣。”
不知為何,蕭绾青的眼眸中卻劃過一絲極為厭惡的神色。隻是,那樣的神色卻在片刻之後消散了。隻見蕭绾青道:“夫人錯了,其實妹妹并不喜歡桃花。”說罷,蕭绾青随手拔下了那支金崐點珠桃花簪,遞給了嘉夫人,這才道,“倘若是嘉夫人喜歡,不妨拿去吧!”
嘉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這金崐點珠桃花簪是妹妹的好東西,本宮怎好橫刀奪愛呢?”說罷,嘉夫人微微示意春雨。隻見春雨趕緊捧着一個松檎雙鹂圖的剔彩捧盒過來了。
嘉夫人笑着打開了那松檎雙鹂圖的剔彩捧盒,柔聲開口道:“今個兒本宮來看望妹妹,是來給妹妹送東西的。”
說罷,嘉夫人略一拂手,徐徐道:“這是鴛鴦蓮瓣雲鳳紋金簪一支,白玉嵌珠瑪瑙簪一支、紅珊瑚耳環一對、溜銀喜鵲珠花兩朵,金累絲托鑲赤金镂花寶钗步搖和嵌紅寶石雙鸾點翠步搖各一支。這些個好東西,都是本宮贈給妹妹你的。”
蕭绾青瞧着那些個名貴首飾,皆是價值連城的寶物。雖然這些用物算不上極為名貴,可是樣式都是極好,也是如今都時興的。那些珠寶奉在盒中,借着陽光一看,更是閃閃的惹人喜愛。蕭绾青原本就極為喜歡珠寶,見到這麼個好東西,又聽說是送給自己的,頓時吓了一大跳。
蕭绾青惶恐不已,趕緊跪下道:“妹妹何德何能,能承受夫人如此厚愛?這些首飾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妹妹身份卑微,如今隻在貴嫔一位,實在是用不起這樣的好東西。還請夫人收回吧!”說罷,蕭绾青就要叩首。
見到蕭绾青要行大禮,嘉夫人趕忙扶起了蕭绾青,開口道:“好妹妹,你這是做什麼?你位在貴嫔,的确不高。隻是,這些首飾雖然名貴,也算不上越了位分,妹妹大可以放心用。”嘉夫人略微頓了一頓,這才低聲道,“本宮知道,妹妹自受了腿傷之後便一直郁郁寡歡,更是失了恩寵。今日本宮過來,便是為妹妹指一條明路。”
蕭绾青驟然聽得嘉夫人這麼一說,不由得一驚,忙道:“夫人此話何意?”
嘉夫人溫然一笑,旋即随手拿過一支金累絲托鑲赤金镂花寶钗步搖,在蕭绾青的頭上比了一比,道:“年輕的妃嫔之中,妹妹算是拔尖的了。若是不好好打扮,當真是辜負這大好青春了。妹妹,你說是不是?”
蕭绾青讪讪一笑,隻得低低道:“夫人不必如此擡舉妹妹——妹妹入宮已有多年,自知已經算不上年輕了。”
“不……”嘉夫人将金累絲托鑲赤金镂花寶钗步搖放回捧盒之中,旋即沉聲道,“你的确入宮有幾年了,可到底還算得上是青春年少。旁人也就罷了,皇後、賢妃與本宮皆是快四十的人了,當真是容顔遲暮。其餘的妃嫔,德妃被廢去位分,後來就死了;粹妃雖然依舊是六妃之一,卻被打發到了皇陵。”
嘉夫人說到此處,仿佛有自傷之意,便歎息道:“從前的妃嫔,已經沒有幾個了。得寵的,便更是隻有賢妃一個了。本宮雖然守着這夫人一位,卻也不過是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罷了。”嘉夫人深深地看了蕭绾青一眼,這才徐徐道,“隻是,妹妹,你是不一樣的。你年紀輕,卻也已經頗有資曆,知道皇上的喜惡了。”
蕭绾青見嘉夫人如此為自己設身處地地着想,不由得道:“當初我苦于沒有獲寵的門路,還是夫人您指點我一舞傾城。隻是,我卻不争氣地受了腿傷……我隻知道皇上喜歡歌舞,而如今我已經不能再舞了,又能如何呢?”
嘉夫人将蕭绾青的手輕輕握住,這才低低道:“妹妹不是很明白麼?皇上年輕,又是一向養尊處優慣了的,最是喜歡宮廷歌舞的。”
“歌舞?”蕭绾青茅塞頓開,忙道,“夫人是說,我如今已經不能再舞了,卻可以一展歌喉?”說罷,蕭绾青卻是羞赧道,“妹妹雖然偶爾也會唱支小曲兒,卻是拿不上台面的。相比妹妹的舞藝,妹妹的歌喉便更是見不得人的。”
嘉夫人握着蕭绾青的手不由得緊了幾分,道:“妹妹何必妄自菲薄?妹妹舞藝極佳,相比從前也少不得勤學苦練。本宮偏不信了,難道妹妹一出生便是如同月宮仙子擅長舞蹈了?”
“嘉夫人說的極是。隻是……”蕭绾青微微垂眸道,“宮中一向不缺少擅長唱曲兒的女子。旁人不說,賢妃娘娘擅長昆曲可是出了名的。當初宮宴上的一曲,唱的人是肝腸寸斷,妹妹如今都還記着。再加上如今極為得寵的趙才人,更是莺啭似的。妹妹我……”
嘉夫人卻是柔聲打斷道:“賢妃有賢妃的好處,趙才人有趙才人的好處。而妹妹,你也有你自己的好處。雖然賢妃與趙才人都是擅長歌喉,卻是不同的。”
嘉夫人徐徐道:“這昆曲講究的是唱腔華麗婉轉、舞蹈飄逸、念白儒雅、表演細膩。賢妃雖然擅長昆曲,可是卻礙于妃嫔的身份不能登台,終究還是失了昆曲的韻味。再加上賢妃多年養尊處優下來,像本宮這樣早年就入宮的,早就看出來,賢妃的嗓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蕭绾青勉強一笑,卻是道:“即便賢妃娘娘歌喉不複從前,可如今的趙才人乃是新貴直上……”
“趙才人?”嘉夫人卻是輕蔑道,“趙才人的确是樂府歌姬出身。隻是,本宮卻也知道,趙才人入樂府不過一月有餘罷了,即便學了什麼,也隻是皮毛。”嘉夫人頓了頓,道,“你可明白本宮的意思了?”
雖然聽了嘉夫人的話,蕭绾青依舊雲裡霧裡,之間蕭绾青眉頭一簇,不接道:“夫人的話,妹妹不懂……”
隻見嘉夫人笑意愈濃,更是旋即拉住了蕭绾青冰涼的雙手,含笑道:“賢妃已經不複從前,更何況皇上聽了賢妃的昆曲多年,想必也是有些膩煩了。而趙才人,她雖然年輕貌美,嗓子也還不錯,卻是早早地得寵了。這妃嫔啊,既已得寵,便不再想着自己從前的技藝了。”
蕭绾青恍然大悟,道:“夫人的意思是……”
“而妹妹你就不一樣了。你本身底子就好,隻不過是多年不曾有人用心教過。本宮相信,隻要讓樂府的師父們好好教着,你的歌喉未必會比賢妃和趙才人差。而妹妹你與皇上又是有着情分在的——妹妹,本宮的意思,你可明白了麼?”
蕭绾青心中大喜,忙道:“是是是!”蕭绾青顯然是高興壞了,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隻是連連道,“妹妹多謝夫人!若是能一句得寵,妹妹必然不忘夫人恩德!”
待嘉夫人扶着春雨的手從重華宮出來,春雨卻是憤憤道:“夫人您也真是的,咱們與蕭貴嫔一向沒什麼交情,您何必如此提點于她,還指了這麼好的一條路?”
“怎麼了?”嘉夫人淡淡道。
春雨的腮幫子都氣的鼓鼓的,道:“奴婢就是看不慣蕭貴嫔那樣矯揉造作的樣子。”
嘉夫人蔑了春雨一眼,旋即道:“蕭貴嫔也是也不容易的,空有着傾國傾城的容貌,可皇上對蕭貴嫔的恩寵卻是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的。”嘉夫人略一扶心口,這才道,“本宮今天幫她,也是給她一條活路。畢竟,活在未央宮中的女人,一旦沒有了恩寵,那便是連豬狗也不如。”
聽到嘉夫人話說到此處,春雨卻是不安道:“夫人……”
嘉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本宮是失寵慣了的。本宮這麼多年都這麼過來了,也不差這一時三刻。”說罷,嘉夫人眉眼一沉,卻是道,“隻是,宸妃也是時候回來了。”
“宸妃?”春雨驚道,“宸妃娘娘自請去蘅蕪院清修,還會回來麼?”
嘉夫人遙遙向天空望了一眼,道:“當初宸妃被廢去位分逐出宮廷,不是照樣回來了麼?宸妃對皇上情深愛重,更何況不過是去了蘅蕪院,自然是會回來的。”嘉夫人撫了撫手上的寶石戒指,淡然開口道,“咱們是沒有恩寵的,便是這看戲的。既然有看戲的,就要有演戲的。春雨,你說是不是?”
春雨豁然開朗,笑道:“是是是,夫人您深謀遠慮。”
“有什麼深謀遠慮的。這帝王的恩寵最是詭谲,本宮入宮多年,難道還看不慣麼?”嘉夫人撫了撫鬓邊的頭發,這才凄然道,“當年,本宮也是很得寵的。”
春雨忙勸慰道:“夫人不必傷心。皇上不過是被幾個年輕的狐媚子給迷惑了罷了。總有一天,皇上會想起夫人的好的。”
“是麼?”嘉夫人淡然道,“或許吧。但是,這都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