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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167 2024-08-29 11:11

  因為我的愛,也應該賣一個好價錢?

  謝丕道:“可畢竟有祖訓壓着。所謂親親之誼,聖上也需思量悠悠衆口。”

  洪武爺對子孫後代,十分寬宥。明文規定:“親王宗室隻有謀逆罪不赦,其餘諸罪皆由皇帝裁定。有司隻可舉奏諸王所犯罪行,不得擅自緝拿審問。即便親王犯了大罪,也不可對其用刑,犯大罪的降為庶人,朝廷還依舊給米糧,犯小罪的隻受申斥。”太祖之子晉王朱棡,在封地多行不法,以奔馬車裂人,也隻受申斥而已。永樂時期,代簡王在路邊上行走,無緣無故用袖中的錘斧傷人,也隻是被降敕責戒。

  在這樣氛圍下,養出的宗藩,比勳貴更加驕橫,也無大局意識。他們與官員勾結,半賄賂半脅迫來謀取私利。要想讓他們乖乖從命,不是那麼容易。

  月池卻很樂觀:“祖訓該怎麼用,該怎麼解釋,是由上而非由下。先帝在時,代府鎮國将軍锺铹、奇浥、奇湡冒領歲祿,先帝以其不遵祖訓,命革祿十之二,以示懲戒。請問這又是祖訓中哪條規定了的呢?”

  這是弘治三年的事,楊慎當時才剛滿三歲,他又未曾入仕,因此是聞所未聞。他有些吃驚:“你是把曆代所有的案件全部看過了一遍?”

  月池看着這個與她同歲的年輕人,他心還鮮活,就像出土的根芽,而她卻已是飽經風霜,裹在了厚厚樹皮之下。她道:“當然,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能打無準備之仗。”

  楊慎既驚歎又有些慚愧。這位出名的大才子,滿懷希望去參加科舉考試,也被考官點為卷首。可誰知,他的考卷被燈花燒壞,因此名落孫山,隻能再等三年。雖不是他的過錯,親朋也多有安慰,他仍然滿心不是滋味。

  他問道:“那麼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月池道:“什麼都别做。”

  “可王尚書……”楊慎和謝丕還是免不了擔憂。

  月池道:“萬歲即便隻為賭一口氣,也會保住王瓊。更何況,聖上也是今非昔比了啊,大明以武功著稱的帝王,唯有四位,太祖、太宗、宣宗與當今而已。”

  楊慎奇道:“你就不怕猜錯?”

  月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語。謝丕道:“要是連他都猜錯,就無人能猜對了。家中老父為何遣你我上門,不就是這個緣故嗎?”

  朱厚照果然被氣得不輕,第二日就傳召要去遊獵。一衆年輕的貴胄弟子并錦衣衛随侍左右。有人道:“不是說去打獵嗎,皇爺怎麼今天還乘辇駕了。”

  “沒聽說嗎,今次有李侍郎同行,他身體不好,吹不得風。”

  衆人聞訊目瞪口呆:“他吹不得風,所以就去坐龍辇?!這也太……”

  老人擺擺手道:“這才哪兒到哪兒,你們是來得晚,沒見過當年。總之,别大驚小怪的,以後這種事多着呢。”

  此人說得果然不錯。一會兒,他們就見皇上先從辇駕上跳下來。他們還有些茫然,不是說李越在嗎,剛一動念,就見皇上轉頭伸出手去攙李越了。武定侯府的郭勳,年紀輕輕就有爵位在身,此時自然也列,見狀倒吸一口冷氣。旁人忙推了他一把。他忙合上嘴,再也不敢吭氣。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避開他的手自己下來。她道:“臣隻是體虛,又不是廢人。”

  朱厚照道:“啰嗦什麼,萬一摔了怎麼辦。”

  月池道:“既然怕我摔,就别在大冷天休沐日把我叫出來。”

  朱厚照道:“你成日在屋裡都要悶出病了。朕又沒叫你上場去。你想吃什麼,朕給你打回來就是了。”

  月池心底暗笑,憋出病的明明另有其人,難不成是已經揭不開鍋,所以要親自出來打獵,回去養家糊口了?

  朱厚照疑道:“你笑什麼?”

  月池道:“沒笑什麼。笑天下可笑之人而已。”

  朱厚照道:“……”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去吧,時間很緊,你得多打一些,回來才能賞賜群臣。”

  她明明什麼都沒說,但好像什麼又都說盡了。朱厚照又好氣又好笑:“你在這裡陰陽怪氣諷刺誰呢?”

  月池也掌不住笑了:“那個人自己心裡有數。”

  朱厚照翻身上馬:“朕懶得跟你饒舌,你要吃什麼?”

  月池仰頭看向他,他穿一身寶藍色的曳撒,騎在高大神駿的馬上,身上的織金紋在日光下華彩流轉。果然是手頭再緊,衣裳也不會少做。

  她想了想道:“鹿、野雞。”

  朱厚照凝神記下,打馬去了。月池眼見千騎如雲,席卷山崗。她掩口咳嗽了幾聲,杏黃色的落葉在她腳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她緊了緊鬥篷,走進了秋色之中。

  一上午緊張刺激的行獵後,朱厚照先前的郁悶已經一掃而空。他面上洋溢着快意,目光在營地裡轉了一圈,眉頭卻不由皺起。隻一個眼神,谷大用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回爺的話,李侍郎說要去走走,叫我們不必近前。”

  朱厚照道:“胡鬧,萬一出事怎麼辦,他去哪兒了?”

  谷大用指了指東邊:“走得不遠,就在那邊的坡上。”

  朱厚照立馬調轉馬頭,一衆人不明就裡,也要跟着來。誰知,朱厚照轉頭也說了同樣的話:“你們不必近前。”

  谷大用:“……”

  他胯下的小紅馬奔波了一上午,也有些疲累。它打着響鼻,跨過了低矮的灌木叢,來到了原坡上。

  太陽已經升到了正中,生機勃勃的陽光從無雲的天空中傾瀉下來。野菊花開得既熱烈又燦爛,漫山遍野都是望不斷的金黃。她就立在花叢中,聞聲回過頭,對他道:“快下來,别踩壞了花。”

  朱厚照這才如夢初醒,兇口因不自覺的屏息而微微發疼,泛着苦味的清香湧了進來。他看着她朝山中走去,隔着花海望去,連她的背影都有些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陽光中。他突然不太喜歡這種感覺,道:“快回來,該用膳了!”

  她生生止住了腳步,發出幽幽的歎息,好像從美夢中驚醒,然後又回到他身邊了。他沒有問她剛剛在想什麼,隻是道:“蘇州的花,哪裡及得上帝都的繁盛。”

  月池一愣,她的眼中沁出一點兒笑意:“在您看來,什麼都隻有這兒最好了?”

  朱厚照道:“不是這兒,而是朕身邊,就是最好的。”

  月池不由莞爾:“是啊,在這兒,隻有你身邊最好。”

  月池走了好幾步,這才發覺他杵在原地了。她奇道:“想什麼呢,你怎麼不走了?”

  他立在原地,微微一笑:“我在想,要是你天天都肯這麼騙我就好了。”

  這下輪到月池一怔了,她垂眸道:“這次是真話。”

  朱厚照歪頭看向她:“真的?”

  月池點點頭:“比真金還真。”

  四目對視良久,他忽然問道:“這次宗藩之事,你希望朕怎麼做?”

  月池答道:“我希望什麼并不重要,關鍵要看您怎麼想。”

  朱厚照挑挑眉:“可你的眼睛不是這麼說的。”

  月池躬身一禮:“我會盡量克制我的心緒,避免影響您的判斷。”

  朱厚照的心咯噔了一下:“……還是怕朕遷怒?”

  月池失笑:“臣早說了不是。”

  她想了想道:“我們要長久在一處,我不能老拿感情來逼你讓步。”感情,是一種難以再生的消耗品。

  朱厚照突然想到那個夢,那個他見到李越的夢。他問道:“因為我的愛,也應該賣一個好價錢?”

  月池一震,啞口無言。朱厚照道:“說不出話了?”

  月池苦笑一聲,即便她肯天天騙他,他也不肯天天被騙。宗藩一了,結黨勢在必行。朱厚照之前還料少了一步,通過宗藩和文臣的這次交鋒,她又可以在時隔多年後,再次看清朝堂中的陣營。而感受到威脅的皇帝,會和她一起,逐步除掉一些人,再騰出更多的位置。

  營地中,野雞的披兇肉已被清醬徹底浸透入味,包裹上網油,放在了鐵奁上。小太監們又添了一把柴火。雞肉在鐵奁上發出了滋滋的響聲,金色的油花冒了出來。鹿肉則被直接放在了火上,很快就變皮酥肉嫩。滿營地都是濃郁的香味。

  朱厚照道:“去取桂酒來。”

  谷大用應道:“是,奴才這就去暖一盅來。”

  朱厚照道:“不必燙了。”

  谷大用一愣,他想起朱厚照病得那幾次,到底還是壯着膽子道:“爺,龍體為重。這大冷的天……”

  朱厚照道:“啰嗦什麼!”

  月池幾乎是與他同時開口:“臣鬥膽,也想來一盅。”

  朱厚照一愣,他擺擺手,示意谷大用離開。谷大用如蒙大赦,不出一會兒就端了浸了玉桂的燒酒來。酒燙得正熱,晶瑩剔透,香味撲鼻,月池也隻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朱厚照連灌了好幾杯,心頭卻更加火燒火燎。他有心發作,卻無話可說。

  他以為此刻已經是他心情的谷底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還有更糟心的。農民起義從未因甯王兵敗而停息,反而随着生計持續艱難,彙聚成了另一股力量。一場盛大的農民起義,從滄州浩浩蕩蕩而來。義軍攻城略地,誅殺貪官。而他們起義的口号,叫“建國扶賢”。

  所謂建國是指逢州破州、逢縣破縣,打下南京,重建新朝。至于扶賢,起義軍在攻破舞陽縣後,發現舞陽的牢獄中有一個僧侶,名叫德靜。德靜自稱是唐王之子,乃是唐王和宮女所生,義軍領袖因此将他留在營中,稱為新一代天命之主。不過,義軍也并非是百戰百勝,當這股義軍殺至兖州時,卻被莊王幼子歸善王朱當沍率衆以飛箭擊退。

  一時之間,朱當沍勇武之名,傳遍朝野。不過随之而來也有不少質疑之聲,那就是歸善王的護衛和兵刃是哪兒來得?他今天能率軍剿滅叛賊,明天是否也能率軍威脅朝廷呢?

  這兩樁事,對朝局形成了極大的沖擊。這下是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宗藩對中央的威脅。前有甯王起兵作亂,後有唐王之子被充作傀儡,再有歸善王私藏護衛兵器。

  朱厚照在東暖閣中氣到渾身發抖:“這群混賬,這群蛀蟲,要不是他們貪得無厭,寸步不讓。事情也不至于鬧到這個地步,現下他們倒成了被扶的賢主了。還有那群愚民,真真是瞎了他們的狗眼!”

  他将奏疏狠狠擲在地上。月池歎道:“百姓愚妄,隻知眼前之利,哪知背後的彎彎繞繞。您又何必同他們生氣呢?事到如今,還是快想法子為好。”

  朱厚照怒道:“還需想什麼法子。那夥人既然自诩賢主,那就該拿出賢人的樣子來!”

  宗藩的權柄在永樂、宣德兩朝,被一削再削,本以為已成被榮養的吉祥物,隻是花錢而已,不會惹出大亂子,可現下看來,是連錢也不能多給了!

  月池垂眸道:“萬歲聖明,如此,兵禍便須臾可解了。”

  皇上的态度由暧昧不明轉為一邊倒。戶部尚書王瓊如服了仙藥一般,趁勢而起,他也拿祖訓來說事:“太祖爺大封宗藩,令世世皆食歲祿,不授職任事,親親之誼甚厚。可諸王待陛下,卻遠非如此。民禍愈烈,究竟是誰之禍?!”

  兵部尚書劉大夏亦道:“幾股義軍來勢洶洶,不可輕忽,需得盡快安撫,給予安身立命之所。”

  在這股強大的外部壓力之下,險些停滞的宗藩改革被急速提上日程。而月池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是對王瓊之見補充和細化:一是令各地巡按禦史嚴查藩王、官員侵占民田之事,及時退還流民,以平災殃。二是大削宗祿。親王宗祿改為二千石;郡王而下祿米中半支給;儀賓以下的宗室成員按有司事例執行;五服以外的遠親依照庶人事例,月領三石祿米。三是放松對宗藩的應試經商的管制。中尉以下的宗藩成員,應該自食其力;宗藩成員中有文武才能的人可以應試,按照宗親事例任職;來自将軍、中尉層級的宗女及宗婿,除給予婚資和冠服之外,令其自力更生,并且恢複徭役。【1】

  與此同時,其他六部官員、詹事及都察院官員也紛紛上疏,對宗藩的歲祿、婚娶、犯罪之事提出了對策建議。内閣見狀果斷奏請:“何不修成條例,以成定法。”

  這是要一下落實了。這正合朱厚照的心意,當日就禦筆批複。月池聞訊,心中既有欣喜,又有擔憂。喜得是要是真能出台一部《宗藩條例》,自然是萬民之福,憂得是要定法典,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民禍卻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心念一動,打算差人去恐吓唐王,畢竟那個即将被扶立的新主,可是他的兒子。

  唐王爺已經寝食難安許久了。他算是宗室中難得的正派之人,笃行博學、喜好書畫,興辦學校,還資助貧困的學子。他那些為非作歹的親戚屁事沒有,可偏偏他遭了這種飛來橫禍。他都不知道是哪兒冒出這麼大一個兒子,但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他還是派了一個使者來到叛軍中,鄭重說明德靜和尚不是他的種,和皇室、和他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但實際上,叛軍就是需要一個象征而已,德靜是真是假無所謂,能起到吉祥物的作用就行了。

  正所謂是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唐王四處聲明,最後還是徒勞無用。正當他焦慮不安時,忽聽王府長史來報,有京都的客人至了。

  唐王一凜,忙迎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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