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入了冬,小鎮子死氣沉沉。
一個私塾先生喘著大氣,背著病妻往醫館趕。
「郎君,不治了,奴家不治了。賈郎這些日子都在失神,想來是那些學生的事情,郎君不若離開鎮子吧,離開鎮子走出去。」病妻在背上咳皿。
教書一十四年,賈周第一次嚎啕大哭。
他不明白,為何妻子要撐著病出門,去鄰人家挖了鼠藥。更不明白,為何他教書兢兢業業,教了桃李滿天下,卻教不會這些人尊師重道。
一個連秀才都不是的教書先生,終究……勝不過這污濁世道的染缸。
小鎮下了第一場雪。
年入不惑的私塾先生,背著亡妻站在街上,在哭了一場之後,轉身往屋走去。
……
「先生要離開了?」相熟的屠子不舍,猶豫了會,從懷裡討了一兩餘的碎銀。
賈周不受,沉默地立在風雪中,看著生活了二十年餘的破屋。屋中再無病妻,也再無他兢兢業業的教書日子。
「不若這樣,我替先生看著屋子,若哪日先生回來,也好有個去處。」
「不回了。」賈周聲音沉沉。
「那先生去哪?先生得小心吶,我聽說內城邊境,有夥莊稼漢敢殺官的。」
「天下之大,自有我賈文龍的去處。」
屠戶不明白,為何要放著三錢銀子的生活不要,而背井離家出走。這位先生……年紀也不小了。
「我教書落了下乘,那麼隻好教教這天下了。」
屠戶沒聽明白,還在一股子的相勸。直至最後,發現面前的私塾先生,要一把火燒屋斷去後路之時,他才恍然大驚。
「先生啊……我賣肉養先生又何妨!」
賈周不答,在燒屋之後,隻背了一個包袱,孤身往風雪中走去。
……
「老師出山之後,便在冬日點了一把火,點燃了天下反心。便在那會,他遇到了從山獵村回來的陛下。」
東方敬接過話,聲音裡滿是嚮往。他突然很想做一個旁觀者,看看自家主公與老師,見第一面的初景。
「東方先生,這天下人……為何又稱賈先生為毒鶚。」
東方敬想了想,「老師與我說過,陛下起於微末,需用雷霆手段穩住根基。故,老師用了不少……傷天和的法子。」
「人物紀中,賈軍師被稱為毒鶚,是陛下入蜀初期,先生以三千人,燒死了兩萬餘的**詔安軍。再接下來,又是一場大火,燒毀了定南侯陳長慶的二十萬大軍。從此之後,一開始藉藉無名的賈軍師,便開始並列天下五謀。」
徐橋想了想,「賈先生謀計無雙,這天下可有匹敵之人?本殿看過一些史書,當時天下有二士,一是儒龍,二是涼狐。」
「儒龍?」東方敬平靜一笑。旁邊的南弓王徐長弓,卻已經大笑出來。
「儒龍匹夫,安敢與我家老軍師相比。」
「儒龍不提,涼狐司馬修確是一等一的大敵,與老師亦是棋逢對手。老師時常說,天下之謀,他最懼的不是常勝,不是蘇妖後,亦不是劉九指,而是涼狐司馬修。到最後用一招險棋,以整個成都為餌,方困死了這位涼狐啊。」
東方敬擡頭,眼神裡重新露出嚮往。
……
踏踏。
入蜀州的一條小山道,一位拄著木杖的文士,約莫三十餘歲,生得鷹睃狐臉,此時的擡起的臉龐間,生出絲絲的擔憂。
「軍師怎麼了?我等快要到蜀州了。」
被稱為軍師的人,自然是司馬修。在抄奇道入蜀後,他一直很不安。關於毒鶚賈周的死,他收集了近大半年的情報,發現並沒有紕漏,這才決定親自入蜀,然後裡應外合,為主公打下整個蜀州。
「軍師放心,我等在成都亦有內應——」
「收聲。」司馬修閉了閉目,沉思了一番,便要轉身往回走。不想腳步邁起,他一下子又停了下來。
他若是回去,隻怕主公董文真會動怒,隨即強攻峪關。他突然發現,自個已經沒有回去的路了。
「先生……」
「往前吧。」司馬修呼了口氣,冷靜開口。
同樣在隱蔽的山林上,另一位軍師正負著手,收攏著斥候的情報。
「司馬兄,你當知自己已入甕矣。」
神交已久,謀戰廝殺,註定隻能有一人活到最後。
成都外。
踏在成都外的泥土上,懷裡的沙狐開始不安,司馬修顫了顫身子,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
他約莫是猜出來了,卻從未想過,那位被稱為西蜀毒鶚的軍師,居然如此好膽,將整個成都,甚至是徐氏王室,都帶入了毒計中。
「軍師這一路……」
司馬修不答,回了頭,看著身邊的一個死士,隨即從懷裡掏出了一封沿途準備好的密信。
「軍師這是?」
「你即刻離開行軍,從蜀州西面的深山,扮作採藥人趕回涼州。切記,我若死在成都,務必將這封信親自交給主公。」
死士不敢多問,叩拜之後,迅速卸甲入了林中。
司馬修松出一口氣。
「軍師,我等到成都了。」
司馬修擡起頭,如鷹睃的眸子裡,露出一絲的悲戚。他不是傻子,他自知,已經入了局。
面前的成都巨城,在遠觀之下,如同一個巨甕,要不了多久,便要將他裹在其中。
……
「軍師有令!」
「傳令各處暗哨,去通告各路的埋伏軍,準備回師成都!」
一架馬車裡,已經有些老態龍鐘的賈周,在顛簸之中,微微閉目養神。時至如今,他不再是三錢銀子的私塾先生。
而是……
賈周睜眼,看著自己的雙手。便在恍惚之間,有一縷又一縷的鮮皿,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殺業……」
「願以殺業之身,助吾主位登九五。」
山風呼嘯,士卒疾行。
遙聽到不遠處,起了刀兵的成都,處處是慘叫與怒吼之聲。
賈周顫了顫手,又冷靜地昂起了頭。